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乡土与底层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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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拯救父亲(4)

谷禾揉了好长时间的眼睛。他们一直没有出现,就如同大青石上从来没有蹲过他们。然而谷禾知道,大青石上蹲过他们的。今年还蹲过哩。每年都蹲过。谷禾的眼睛就被他给揉痛了。揉痛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谷禾伸手向大青石上摸去。大青石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谷禾抬脚,飞快地离开了果园门口。离开果园门口大约还不到十步吧,谷禾忍不住就回头了。父亲和老人仍然不在大青石上。谷禾扭头跑起来。他听见在他的身后,老人问父亲,这是你儿子,在县城里教书的那个?谷禾再次回头。夜黑糊糊的,阴沉沉的,在谷禾再次回头的时候,黑糊糊阴沉沉的夜发出一声尖叫,就像一个人在痉挛。谷禾无缘无故地跌了一跤。他爬起来,朝四处惶遽不安地迅疾窥视一眼,旋即没命地奔跑,如同一只受惊吓的小兽想找一个藏身之地。在漆黑的凛冽的无边无际的夜空下,诗人谷禾看上去就是一只逃荒的土拨鼠。值得庆幸的是村庄近了,拐过前面那一大片开阔地和沙丘地,再穿过一片防风林,就是赤沙庄了。赤沙庄五队,那儿有谷禾父母的家。

母亲等在门口,屋里还坐着几个乡亲,有二大爷、王三伯、邻居张叔和张婶。他们看见谷禾和父亲进到院里全都站起身。队长回来了,他们一致说,连国也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父亲说,都坐下吧。时间不早了,他们中的一个说,队长你歇着吧。明天八点啊。父亲说。十点吧,是二大爷的声音,你多睡会儿。多睡啥,母亲说,麦种等着下地哩。是啊,父亲说,准八点啊。谷禾看着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半了,再看看屋外,天差不多亮了。父亲还没有洗完脸,李拐子就来了,一手拄着支拐,一手端着个木盆。我看见队长回来了。他在院门口就响亮地说。他径直坐到了炕上。走了一夜。他说,到底是老了吧?叫连国帮忙了。他说,明年别去了吧,乡上贵点就贵点吧,也贵不了多少。这时,母亲插话了,母亲说贵不了多少,你来啥?我是困难户啊。李拐子说。李拐子下了炕,嗬,还给日本尿素穿衣服哩。他把绳子上的扣解开了。队长,我还来十斤吧。李拐子说。好啊。父亲说。他已经洗好了脸。有现钱吗?没。大概是明年才有吧。嘿嘿。李拐子一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叫队长又出力又垫钱……明年就明年吧,父亲挥挥手,自己动手吧,别少了。好哩。李拐子弯下身,他早已把拐放到一边,往木盆里装日本尿素了。他妈的,人家外国的化肥就是劲大,看,多亮啊……他脸上的东西: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全都在跳舞。他妈的。他说。他装了满满的一木盆。一木盆正好。他说。父亲已经在炕上躺了下来。他的一只手在被窝里摁住了腰。谷禾知道,父亲的腰常疼。那会儿,谷禾看见被子在父亲腰的部位那儿,分明有一只手在作劲,一下一下地用力。买化肥的乡亲一个接一个进来了。谷禾到了厨房里。母亲说,你也上炕睡会儿吧。我不困。谷禾说。其实他是不愿意去挤父亲,再说,屋里那么多人,哪能睡?他走出院门,来到村道上。冬天的早晨在多少有些狡狯的风中跌宕地展开,原来是那么干净和静谧。

跑进赤沙庄以后,谷禾慢下来。他看见有几户人家的房顶上已经冒出炊烟。这几缕炊烟,反过来使村庄顶上的天空看上去更加整洁和亮堂,让人觉得温暖了许多。谷禾几乎像是在悠闲地散步了。他在忖度和掂量一会儿见到母亲,怎么说父亲在广东被抓了的事,还有另外四家,尤其是李拐子家。李拐子唯一的儿子李岩也和父亲一起被抓了。还有张叔张婶的二儿子张小波,还有二大爷的大孙子周地儿和二队白寡妇的儿子锁子。捎信来的人说一人要交五千块钱才能放人,不然就一直关下去。他们几个都还年轻,可是父亲……在广东被抓了,乡亲们会怎么想。一人五千。谷禾的手扶在父母家的院门上,久久敲不下去。这院门原本是涂着蟑螂色的油漆的,现在油漆已经几乎全都被岁月剥落了,木头纵向的地方还裂开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缝。谷禾的手指节弯曲着,摁进了一个大缝里。他本想把眼睛贴到那个缝上,往里看的……泪水已经在他的脸上飞掠,仿佛几只不怕冷也不安分的乌鸦。谷禾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就听到院里的脚步声。是母亲!是母亲来开院门了。谷禾突然心发虚,他慌慌张张地想找一个躲藏的地方。村道上空空如也,一阵风刚从身边吹过。谷禾想,我总不能钻到风里去吧。母亲已经把院门开开了。谷禾只好硬着头皮,装出刚刚抵达的样子,低得不能再低地叫一声:妈。

母亲把谷禾让进院门,他们一前一后走到屋里。有啥事?母亲问,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谷禾垂着头,他不敢看母亲。说吧,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是平静而隐忍的,这些日子我的眼皮一直在跳,准有事。说吧。母亲在催他。爸,爸……谷禾说。你爸咋、咋啦?母亲的声音像一片枯叶,被一阵风突然摘下枝头,一时颤得厉害。在广东,谷禾想,我豁出去了,被抓了。被抓了?他做了啥?母亲的声音尖起来。啥都没做,就是扒火车。谷禾在炕上坐下来,他们五个,一人五千,就放。谷禾听到自己的胸膛里扑通一声,想,我终于说完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于是就看见父亲从炕上坐起来,披着棉衣出了门,他一边走一边把棉衣穿上,一边和院门口的什么人说着话,然后和院门口的人一起走上了村道。今年多少?是父亲的声音。一人一百八。那人回答。狗日的,父亲在骂人,又涨了二十。乡里说是今年的棒子和明年的麦子一块提留了哩。那也不能年年都涨二十呀,刚交了公粮,卖的余粮钱乡里还没给哩,要明年麦收时才给,哪里来的钱……父亲和那人走远了。谷禾在炕上躺下身子。他就那么躺着给母亲说话。是一个四川人来学校告诉我的,爸还不让告诉哩。那四川人咋知道的?他也被抓了。那他,咋出来了?人家有保人啊,保他的是广州市公安局的。母亲不说话了。母亲在炕边站了一会儿,那咋办?爸的钱我出,关键是二大爷他们,怎么给他们说?谷禾坐起身,望着母亲,因为他发现母亲的情绪比刚才好了一点,也许是由于他说了爸的钱我出的缘故吧?他说了那句话,母亲就看到了拯救父亲的希望了。照实给他们说吧,母亲说,这年头还要不要人……母亲走进了厨房。她得去给猪弄食。谷禾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就听见猪在叫唤了。

4

那个广州的朋友,在公安局的那个,叫什么名?在三联书店门口,谷禾问我。万里平,我说笔名老刀。噢,我不熟,没有读过他的东西。他的诗不错,他出过一本书,《力缚狂魔》,写广东黑社会的。这人非常好,很仗义……以前我也不认识他,我在收容所里待了一个月,感到特别难受,想呀想呀想我在广东知道些什么人:杨克、温远辉、万里平、黄荣和马莉……最后,我选择了万里平,因为他是广州市公安局的。还顺,电话打过去,一找就找着了。我说我是白连春。白连春,那边叫道,我刚读了你的《逆光劳作》,他妈的,好诗!你来广州了?快过来,让哥们儿认识认识……我说我非常想认识你,但我过不来……也许他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麻烦。他问,你怎么啦?我在收容所里。我说。他妈的!他说,你怎么把自己搞到那里头去了?我扒火车……你没杀人吧?没有。也没抢人吧?没有,我就是扒火车,他们要罚我五千块钱……你等着,我马上过来。两个小时以后,万里平把我给取了出来。他把我领到收容所附近的一家澡堂子里。先洗个澡,他说,我去给你弄身衣服,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就那样,我和万里平一起,人模狗样地走在了广州的大街上。没有人知道半个小时以前我还在收容所里。我们走进一家酒楼。万里平一抬手,把老板叫了过来。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著名诗人,好好招待,晚上给他找个房间。然后,万里平拍拍我的肩膀,我有任务,可能要出去几天,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说罢,他把我拉到一个墙的拐角处,将一沓钱塞进我的手里。在这里你可以随便吃随便住。后来,我向老板打听,才知道万里平是他的姐夫。吃完饭,我又回到了收容所。我的心情和几个小时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我带去了五只烧鸡。他们五个在收容所的地上吃烧鸡的那一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在三联书店底层的书架上,伸手取书的时候,他们的影子还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给谷禾说,我曾经努力想把他的父亲给保出来,但是没有成功。我身上,万里平给我的钱只有一千三,远远不够五千。我曾经苦苦地求所长,甚至差一点给所长跪下,要他用我换谷禾的父亲。所长说你刚出去,就想来换人?管好你自己吧,小伙子!所长把我推出办公室,然后关上门。这些话,我无法告诉谷禾,我只能让它们烂在肚子里。还好,他们五个,早已经出来了。他们一出来,就去建筑工地打工了。我完全用不着再在心里背什么负担。可是我为什么总有点怕谷禾呢?连春。谷禾在那边叫我。他朝我举起一本书。我走到他的跟前。那是一本新诗选。《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谷禾把目录翻开,指给我看。我看到了我的名字:白连春。原来我的一首诗《一双藏在竹篱笆后面的眼睛》被选入了。我接过书,看了书的定价,又放回到了书架上。3100元。我才不买哩。我移身走了。我买了一本《鲁迅小说集》。17.70元。我还承受得起。十多块钱,就能得到鲁迅的全部小说,我心里想,挺划算的。坐112路电车回鲁迅文学院的路上,我终于想起了我的那首诗。它和这篇小说的主题差不多是一致的。于是我把它录在下面,不喜欢诗的朋友可以跳过去不读。

一双藏在竹篱笆后面的眼睛

这不是一双惯于藏在

竹篱笆后面的眼睛

不是它的光泽也不是这样可以

点燃行路人的背脊现在你除了

一双沉重的手之外连胸口都

火辣辣的了像针扎像刀刮

像锤打大锤天空那么大的锤

时间的锤今后无论你坐在

哪一张办公沙发上你的心

都感到这一双眼睛的力量

它藏在竹篱笆后面

没有泪水涟涟

没有怒火熊熊

没有喋喋不休地向你评说

也没有大声疾呼

它只是从魂魄处看你

你躲不开它的存在

我和谷禾在鲁迅文学院旁边的小店里一人吃了一碗沙锅米线,回到鲁迅文学院。三楼楼梯拐弯处墙壁的黑板上写着:今晚八点大教室文学班举行诗歌朗诵会,欢迎同学们参加。谷禾看了看表。现在八点半,去看看不?去吧,我说,看看能不能认识一个诗人朋友。我把《鲁迅小说集》放到了谷禾的床上,然后,我们上了楼。教室中间的课桌全被拉开了,约五十个同学围坐在教室的三周,正前方黑板下面讲台延伸出来的一片地方,约十米左右做了朗诵台,一个女生正在朗诵。她朗诵完后,主持人把谷禾推上了台。谷禾一走进教室,主持人就发现了他。主持人是个男生,衣着很得体,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头发很长,眼睛里有一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光芒,一看便知是一个现代派的诗人。我本能地感觉到他也许是想出谷禾的丑。我和谷禾一前一后走进教室。教室里的人没有一个认识我。走进教室后,谷禾也没有同我说话。谷禾站在那一片被视为朗诵台的地方,他有一些不知所措。有人鼓起了倒掌。这些作家们都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货色。他们是老子天下第一。谷禾果然陷入了窘困状态。他抓了抓头发。他的举止一点也不像一个中学教师,更不像一个诗人。他穿着蓝不蓝黑不黑的上衣,和与上衣颜色相近的裤子。脚上是一双黑布鞋。他的脸和他脚上的鞋的颜色相近。这样吧,我朗诵一首《关于父亲》,他说,这首诗我是写给我的父亲的。这首诗在公开的报刊上没有发表过。谷禾羞涩地给大家笑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那首《关于父亲》——就是这篇小说开头,我引的那首——就从谷禾的胸膛里流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首诗。我被深深地感动了,特别是父亲搬不起一大袋麦子的那个细节。谷禾朗诵完,泪水就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又看见了我和谷禾父亲在收容所的那些日子……谷禾还站在那儿。看来,他倚在那首诗的情绪中出不来。我看见他突然泪如泉涌。他一定想起了他父亲在收容所里的事情。这时,我听到一个冷酷的声音:真他妈农!是那主持人说的。一首破诗还他妈哭了!那主持人坐在我的左边,在我和他之间坐着两个低头说话的女生。不知怎么,我一下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仿佛刚才在校门外我吃的不是沙锅米线,而是炸药。我腾地站起身,举起我坐的椅子,就砸到了主持人的头上。那两个说话的女生跳起来,各自发出一声尖叫。主持人趴到了桌子下,他的头上,潇洒的长头发被血染红了一片。当天晚上,我被值班老师赶出了鲁迅文学院。那本《鲁迅小说集》还留在谷禾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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