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磊
董晓磊，女，作家，现居北京。作品有《我不是聪明女生》《我不是LV》《简单爱》《告诉宣桦我爱他》等。《我不是聪明女生》被翻译为韩文、日文，累计销量过百万册。现为《女友》《CéCi姐妹》《竞报》专栏作家。
每当老猫绐男朋友打电话的时候，旁听的我都特别羞愧，你看人家那电话打的，又是“宝宝”“贝贝”，又是“亲亲”的，多像正儿八经的小两口儿啊。哪像我跟刘逸斐一见面儿就互称“小妞儿”，抢着自称“大爷”，要不就是“旺财”“小强”“大嘴”——一听就是流氓团伙。
我这么一个勤劳勇敢善良的姑娘沦落到这一步，责任全在刘逸斐身上。你就说他这名字起的吧，一大老爷们儿叫这名儿，他妈怎么想出来的啊？这不存心跟我们水灵灵的刘亦菲小妹妹过不去吗？每次刘逸斐蹲板凳上一边抛媚眼儿一边叫“小妞儿，过来，大爷给你唱个曲儿”的时候，我就发自内心地想揍他，不为别的，就为那名字。
我们真正熟识是在高二的时候，每周五全民大扫除，我们那小队长非让我擦窗户，可怜我高中三年年年坐第一排，脚尖儿都踮累了我也够不着顶上边那半块玻璃啊。跳啊跳啊地抹了两把，越抹越脏，领导验收了几次都不合格。最后我一咬牙一跺脚，毅然决然地往窗台上摞了三本英汉大词典，今天是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不成功则成仁老娘跟你拼了。
旁边正摞桌子擦灯管的刘逸斐傻眼了，问我：“陈郁你干吗呢？”
“废话，”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我这不是舍身取义地擦玻璃吗？”
刘逸斐停下手说：“小心点儿。”又想想干脆跳下桌子奔着窗台来了，“算了，瞧你这笨样儿，我来吧。”
我有点儿感动：“怕我掉下去啊？”
“是啊，”刘逸斐一边洗抹布一边说，“咱楼下领操台刚修好，回头让你砸出一坑怎么办啊？”
高三调座位，我和老刘因为上课太能说话被扔到了教室墙角，但是位置不错，第三排。原因很简单，我们肯定能绐学校提高升学率。估计老师的想法是，反正你们俩都不听课，干脆调一块儿互相祸害，以毒攻毒的意思。
结果我们俩扯皮的时候总吸引很多听众，后来看电视“百家讲坛”，我们高三开的是“两家讲坛”。讲座内容广泛，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时而上九天揽月时而下五洋捉鳖。刘逸斐是那种睡着了也要说梦话的人，上自习时外面刮风下雨，他也要说—句“看，猪八戒来背你了”什么的。
上课的时候不能说话，就找了块木板搭在椅子上打扑克，输家买冰激凌。两个人玩不了升级拖拉机也能锄大地、五十K、二十一点。老师离我们不过五米远，玩的就是心跳。
刘逸斐从来不承认自己技术不行，每次输了都强词夺理一番：“你打牌是靠牌，我那是靠牌技，境界不一样。”
“是吗？”我抓了一手烂牌，苦心经营一番又赢了，“看清楚了，是谁靠牌技。”
刚吹完牛就输了一盘。
“咦，”老刘得意地长叹一声，“你怎么这么不与时俱进呢，现在谁还靠牌技打牌？哥们儿我打牌靠的是什么？人格魅力！”
“啊呸！我是怕你输得想不开，让你一盘！”
“唉，跟你这样的对手玩牌你知道什么感觉吗？独孤求败的感觉啊！纵横一生，但求一败！”
“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我年轻时的神韵啊。”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全班人都回头看着我们，一回头，老师站在身后。
后来上课就不打牌了，改为听歌，听歌也出问题，上自习的时候他戴着耳机，总以为自己声音很小，所以特别大声地跟我说：“老师过来叫我一声儿。”
老师在讲台上答话：“不用，我不过去。”
全班爆笑。
后来改为两个人共用一个随身听，一副耳机一人一根线。结果吵得更欢，因为我喜欢王菲，他喜欢窦唯。
那时候，报纸上登着王菲住小胡同倒马桶的照片，在我眼里，他们是一对神仙眷属。
就那么晃晃悠悠的，也都考上了重点大学。一个东北，一个东南。
军训的时候我瘦了很多，晒得黑黑的。寝室的姐妹们都很热情，时不时和联谊寝室一起出去吃吃喝喝，日子并不难过。食堂一个专管做麻辣烫的四川小帅哥每次给我比别人多很多的海带丝和豆腐皮，寝室众女管我叫“麻辣烫西施”，每次买麻辣烫都推我去代买。那帅哥在灶台后面忙乎完就抬头冲我一乐，神情和老刘颇有三分神似。
刘逸斐山长水远地打电话来，说他在大学发现了人生真谛，以后要按照五字箴言打造自己云云。老猫旁听得有趣，问我“五字箴言”是不是“温良恭俭让”？我没敢说，“五字箴言”是我高中时代制定的对未来男友的标准，具体内容是：潘驴邓小闲。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暧昧。
我给老猫讲刘逸斐的故事。老猫说我们根本就是有贼心没贼胆儿，心照不宣相互勾搭。
亲娘啊，我勾搭刘逸斐？
十一的时候我打开校友录，看见他贴的许多照片，都是在各个城市照的，有一幅标题很唬人：“美人香车”。打开一看，他骑着辆破自行车，后架上载一个穿白裙的漂亮女孩，两个人笑得非常和谐。又有一幅“八女投江”，是他们寝室的人游泳时候拍的。我边看边笑，笑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悲凉，再也没人对我吼：“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正想着，老猫说有人找我接电话。
“谁啊？”我一边问老猫一边接话筒。
话筒那边大喊：“英俊少年！”
我愣了一下大喊起来：“你呀，干吗呢最近？”
他嘿嘿笑！
“嗯？”
“下来。”
我趴到窗口，刘逸斐正咬牙笑道：“下来！”
久别重逢，大家感慨万千万语千言一时汇不成一句话。只好频频碰杯。刘同学先点评了一会儿伊拉克局面，又感慨了一回互联网科学技术，再回顾了一小时历史——絮絮叨叨地对我们凶猛的高中生活表示怀念，他展望未来的内容我没听全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半杯啤酒喂了裙子。
好容易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清醒了一点儿，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刘逸斐露出束手无策的模样，我们打车回了学校，他把我送到寝室门口，一路上我踉踉跄跄极力保持平衡，他要扶又不好意思，两人要多拧巴有多拧巴，对虾一样走回学校。
我问他：“你怎么办啊？你住哪儿。”
“放心，我在张元宿舍找了个空床。”
回去以后我倒出乎意料的清醒。打开电脑又看了会儿照片，我指着“美人香车”里面那个女孩问老猫：“漂亮吗？”
老猫看着我：“嗯……还行。”
我苦笑了一下。
刘逸斐居然发了条短信，这次没有扯伊拉克萨达姆，而是羞答答地说：“这段时间我一直挺想你的，你想我吗？”
我想起那女孩的灿烂笑容：“你猜？”
“你就是想了？”
我笑眯眯地回复，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你再猜？”
我从不招惹麻烦，不给我的我不要，不是我的我不爱。
刘逸斐第二天就走了。我去送他，大家都有点尴尬。
三个月以后，我放寒假回家。
北方的冬天永远是灰扑扑的，风大，慢慢卷出了雪花。一辆自行车从旁边掠过。
刘逸斐。
我没有喊他，后架上还有一个女孩，白色开司米大衣，帽子罩在脸上，很娴静甜美的样子。
他在校友录上贴照片，管那姑娘叫“俺家领导”，并表示自己其实很喜欢在铁腕人物的统治下俯首帖耳，免得自己煞费苦心追求真理云云。据说他家领导已经成功地改掉了他咬手指甲、不爱洗澡等恶习。现阶段的施政纲领是教他学会做蛋炒饭。
老同学们纷纷祝贺这陀牛粪，终于成功地被一朵鲜花插上了。没有人提起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脏脏的靴子，啊！俺终于被PK下去了，真是众望所归啊。
窦唯后来又爱上了高原，但他做的音乐还是很好，只是我不太听得懂，什么叫迷幻电子音乐？
刘逸斐还是照常给我打电话，幸灾乐祸的腔调：“还没嫁出去呢吧？砸手里了吧？哈哈哈。”
我笑呵呵听，听多了也烦，拿起电话来：“我不在。”
自习中间出去转转，回来翻翻书，多出来的条子不再扔垃圾箱，留作纪念，一学期下来也攒了挺厚一沓，哼哼，老娘还是有人追求的。
但是男朋友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是无可无不可的。
给我们上化学实验的老师自己不去上课，打发门下研究生孙震来代班，“小震哥哥”灰常灰常滴英俊，是全班女生的暗恋对象，连老猫都不逃实验课了。
我的实验报告全是抄师姐的，课是有一节没一节地上，反正小震哥哥不好意思批评我。
老猫和我的实验数据雷同，被批评了，我俩一起站在讲台上丢人现眼。
老猫非常愤怒地问我：“为啥他说我的时候那么大声！一到你跟前就嘘寒问暖跟你妈似的！”
这不废话吗？说明我有魅力。
俩月以后，我给“小震哥哥”正式定了名分，变成了俺的家属，从此唤作陈孙氏。
毕业一周年，同学聚会。刘逸斐家“领导”没来。
老同学们的爱好有些变态，有几次我是真觉得他们存心把我和刘逸斐往一起凑，看人笑话很有意思么？
刘逸斐也很尴尬，这么无耻的人羞涩起来居然也挺像模像样的。
我没喝多，也没指桑骂槐唱怨曲儿，没必要，俺家陈孙氏小震哥哥很是恪守妇道，他还很紧张地做见我爸妈的心理准备呢。我跟他说我爸妈很随和的，他还是紧张，一想起什么注意事项就写在条儿上，不时拿出来复习。我看他那小样儿实在可爱，不禁伸出咸猪手搔他下巴：“来，让爷乐呵乐呵。”
小震哥哥愤怒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回家的路上，小震哥哥突然在路灯下问了我一句：“那个男生喜欢你，是不是？”
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赶紧赌咒发誓。小震啊小震，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你要相信俺的情意并不假。俺的眼睛只向你看，俺的眉毛为了你画，总之俺的心里只有你没有他——这小子直觉太灵敏了。
大几岁就是不一样，俺家小震哥哥的特点就是温柔，无辜的眼神更是电死人。他说：“郁郁，其实我很高兴的，你那么忧秀，那么多人喜欢你。”
感动死俺了，眼泪哗哗的。
我爸干吗给我起这么个名儿呢，郁郁后面不就是寡欢吗？害得俺每次开心的时候都掉眼泪。
王菲和李亚鹏结婚了。
生娃了。据说是个女儿。
很久没看到窦唯，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他的脸，很平静，一点不像烧了车的人。
小震哥哥说：“女儿很好，比儿子好。”
我立刻说：“不，儿子好。”下意识地觉得女儿会分掉很多宠爱。想想又很不好意思，居然吃女儿的醋，于是补充说，“当然女儿也好。”
小震哥哥坏笑。要是有女儿，就给她起名叫“美丽”，这样开家长会的时候就可以听见别的家长指指点点：“看，美丽的妈妈。”
刘逸斐出国了，他的“领导”没有去，嫁人了。刘同学在大洋彼岸发回的邮件中附了新照片，发福了。在那种鸡翅膀比大白菜便宜的地方，发胖大概是很正常的。
爱情有两种，可以如烈焰燃烧，也可以细水长流。
我很满足，他们说知足的人才会幸福。
我和小震哥哥的蜜月在欧洲过，在罗马的西班牙广场上我走累了，甩掉高跟鞋，坐在花坛下面吃冰激凌，卖冰激凌的老头晃荡着满头白发，说，《罗马假日》里的公主就在这个地方遇见了英俊的记者。
我突然想起刘逸斐来，其实我不大会打牌，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会跑下去给我买可爱多，他说：“打牌你不行，正因为不行，才要多锻炼，总结经验……”
卖冰激凌的老头说：“漂亮的孩子，你的眼睛里有云的影子。”
我算是爱过一场了，虽然糊涂，但是爱过，比没爱过要好。
不过如此。
⊙文学短评
小说讲述了一个校园里的爱情故事。董晓磊很善于讲故事，正如批评家所说“她的故事以其鲜活、真切而很能抓人，人物性格也因顽皮、机智而很吸引人”，在幽默的语言中，故事一步步展开，人的个性也随之展现得淋漓尽致，女主人公玩世不恭的表面下那颗敏感的心也被读者感知到。在小说结尾，女主人公淡淡的失落和随之而来的知足大度让人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