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接受邀请参加一位朋友的女儿的婚礼,这是我所知道的最让人高兴的事。我喜欢参加这样的一些仪式,这在一定意义上,让我们上了年纪的人回归青春,回忆我们自己的成功,还原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或者回忆我们自己年轻时的失望以及此生的命运不尽如人意的安排之类的缺憾,这让人同样动情。每逢这样的场景,我会在随后的一两个星期内神清气爽,享受想象中的蜜月。我没有家眷,朋友家庭的临时接纳屡屡让我赚足面子,这时候我感觉到我当同辈亲戚、长辈亲戚的滋味。我被导入辈分不一的亲情关系,加入这个小圈子参与社交的时候,我能暂时搁置光棍汉的寂寞与孤独。这种心境会伴我很久很远,即便是在关系要好的朋友家出了丧事,我也不便丢弃它。但还是言归正传吧。
这桩连理之好,本身早已盟约笃定,但它的缔结仪式愆延至今,在相爱的人之间悬而不决,几乎到了情理不通的地步,这都是因为新娘的父亲不幸深受一种顽固不化的偏见的影响,认为女孩子结婚太早。这位父亲五年如一日,一有机会就向人们宣讲——为此这场求爱也被拖延五年之久——讲那庄严神圣的时刻,应当推迟到女孩子度过她的第二十五岁之后。我们大家都开始担心,一场求婚,虽然迄今热情不减,但也许最终会时日推延,激情冷却,让爱在前景未卜的摸索中渐离渐远。然而所幸他的太太根本不赞成这些紧张过分的理念,她加入丈夫的朋友的行列,严肃认真地劝其改变观念,朋友们面对老先生越来越弱的身体状况,不能承诺大家伙儿可以常年做伴,与他享受生活,我们殷切期望他在有生之年把一些问题处理妥当,有所交代。太太甜言蜜语哄他,朋友苦口婆心劝他,最终说服了他,上星期一,我的老友,某某海军上将,女儿十九岁,到了女人成年的年龄,由长她几岁的表哥J君,兴高采烈地执手引进教堂。
我的老友的荒谬理念致使相爱的人丧失时间,很是可憎可恨,但我的年轻的女性读者,在表达她们的愤慨之前,须认真思量一番为人父者,当要与他喜爱的孩子别离时,感受到的难割难舍,那是天性使然。我相信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踌躇不决,可以追溯到父女之间关于这个问题存在的分歧,不管人们会伪装出什么样的兴趣,或什么样的审慎,来掩盖这个分歧。父亲们的铁石心肠是传奇文学作家们的理想题材,无可置疑是动人心弦的话题,然而且不要说别的什么,这备受宠爱的孩子,有时候是急急匆匆被剥离自己的父系家庭,嫁接新枝,把自己交托给一个陌生的寄主,这难道没有什么狠心之处?当这位女儿像眼前这个例子一样,恰好是这一家唯一的一个孩子,不忍分离的情绪更会加剧。这些问题我没有出自亲身体验的理解,但我可以做个八九不离十的猜测,每当这样的时刻,父亲的自豪感会受到伤刺。我相信大多数情况下,热恋中的人最可怕的对手莫过于父亲,这算不得什么新论。在不平衡的主体之间,固然存在忌妒之心,它跟更严格意义上人们常称之为情绪激烈的心境同样催人伤感。母亲们的顾虑比较容易消除,鉴于这个原因,我以为,庇护父亲比庇护丈夫更能意味着权威的贬损和丢失。此外,母亲们常有充满焦虑的预想,反映单身生活的各种烦忧(在父亲一方是不可能构想到类似的程度的),而拒绝一宗算不上很坏的婚配,很可能给她们的孩子带来预想中的结局。在这个议题上,母亲的本能比父亲冷冰冰的理性分析是更可靠的引导。丈夫不管怎么说赞同,所持的态度总是相对冷漠,而有些妻子则使用不尽恰当的手段,来推进她们的女儿的婚姻进程,这要归咎于母亲的这种本能,也是使用不恰当手段的唯一借口。头脑发热,做事有失检点,也情有可原。作出这个解释,则鲁莽唐突嬗变成了荣耀,母亲的过当行为赢得了德行高尚的美名。但是且看,牧师仍在场,而我却承担起了他的布道职责,新娘子还在跨进教堂的门槛,我就祈祷上了,岂不好笑。
我的任何一位女性读者,切莫设想我刚才游离婚礼,那段哲理思索是在含沙射影,意在影射这里的这位年轻女士,很清楚这位女士将大胆面对生存状态的变化,她已到了能够应对生活的成熟年龄,并且是征得了方方面面的最完全的赞同的。我只是反对仓促草率的婚姻。
按照规矩,婚礼必须及早走完它的程式,以便给随后举行的小规模的早餐留下时间,这是一个聚会,挑选并邀请朋友们参加。我们略早于钟敲八响来到教堂。
这天早上,女傧相们的衣着最合身份,最优雅不过了——三位楚楚动人的福莱斯特家的小姐。为了让新娘独领风骚,光彩照人,她们仨从头到脚,纯绿色装束。我拙于描述女人的服饰,但当新娘身着白色礼服,纯洁如朝圣贡礼,端站在圣坛上,率真坦诚,一如她纯洁的心地的时候,傧相们穿礼服作陪,样子可能会变成戴安娜的宁芙——事实上是福莱斯特家人——看样子还没有下定决心,延伸冷冰冰的处子的现状。据我所知天降不幸于这几位少女,她们失去了母亲,由于父亲的缘故,她们单身不嫁,与她们依然健在的父亲相依为命,非常幸福,致使她们的恋人见此情景(十分不利于实现他们的愿望)而心乱如麻,因为这安逸的家居生活,绵绵相续,令人向往。
勇敢的姑娘们!每位都当之无愧是依菲琴尼亚式的受害人。
我不知道,我在这多庄严隆重的场合露面会接受什么差遣。在最让人心存敬意的时刻,我做不到逃避一个临时做出的、让人措手不及的安排。我生来就不是在人面前抛头露面的料,典礼仪式与我握手道别时日已久了,但我抵制不住年轻女士的父亲的请求,要我在这个场合充当爸爸,把新娘交给新郎,因为他自己不幸身患痛风,被禁在家里。在这个一切时刻中最严肃的时刻,我竟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念头——我感到即便是在想象当中,我也不是合适的人选,亲手交出我身边的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担心我的微薄浅陋会在这时候露馅,因为牧师那令人生畏的眼睛——还有圣米尔德里德教区长臃肿的小眼睛里,斥责的神情再明确不过——这一切即刻向我压来,让我起初的对这类人戏谑嘲弄的感受变得酸楚,成了葬礼上悲惨的严肃。
这是在这个庄严的时刻我可以为之辩解的唯一的失礼行为,如果T家族漂亮的小姐中的一位在典礼之后冲我发起的攻击不算过失的话。这位小姐幸灾乐祸地说,在我之前,她从未见过一位绅士身着黑装,把新娘交到新郎手里。迄今黑色是我的衣服的惯常颜色。事实上,我把黑装看作是适于作家穿着的服饰——处境使然——穿浅色服装出场会让我显得滑稽可笑,穿与氛围不相协调的服装会招致指责,两相比较,前者的后果更严重。然而我觉察得到,如果我穿其他颜色而不是黑色服装出场,新娘的母亲和在场的其他年长的夫人太太们(上帝赐福她们)是会非常满意的。但幸好我找到了一个辩词掩饰过了这个兆头,我是从《五卷书》或某位印度作家那里想起来的,说是所有的鸟类应邀参加朱顶雀的婚礼,婚礼上,其他所有的鸟类都身披它们最华丽的羽毛赶来,唯独乌鸦,就它的外衣向大伙致歉,因为”它另无外衣“。这让那些长者们勉强宽恕,但对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纵情狂欢,握手祝贺,亲吻新娘的泪花,接受新娘的亲吻,直到一位在这些琐碎细节上有些经验的年轻妇女帮助新娘脱离困境,这位年轻妇人束扎上结婚绶带的时间比她这位新娘朋友约长出四五个星期,她用眼睛的一角瞅着新郎,狡黠地示意,到了这个地步,新娘应该”一个不剩“,吻遍来人。
海军上将,我的朋友,这时候假发靓丽,衣扣整齐——与他平日里不修边幅的习惯形成明显的对比,借来的头发他一次也没有向上撑推过(这是他晨读时的习惯),不至于把假发覆盖下的他自己的几缕花白散乱的头发给露出来。他的表情心满意足又若有所思。让我心焦的那个时刻最终到了,拖拖拉拉三个小时的早餐之后——如果大量冷食物,像鸡肉、口条、火腿、凉拌菜、干果、酒水、果汁等可以这样降低名分,被称作早餐的话——这时才有人嚷嚷马车来了,风俗里有明确的规矩,马车是来拉新郎新娘去乡村度过一个季度,根据这个安排,我们祝福他们旅程顺利,而后又回到再次齐聚的客人中间。
因为当风度优雅的演员离开舞台,人们的眼睛,悠然闲移,定转向下一个登场的角色,我们的眼睛就是这样悠然闲移,当早晨的庆典的主要表演者离场之后,我们的目光定然转向我们彼此。没有人讲故事,没有人酌杯品茶,可怜的海军上将做了一番努力——收效甚微,我早料到有这一幕。甚至连他太太一本正经的面相和宁静安详的举止中,透露出来的丰裕的满足感,也开始衰退成疑虑的神色,没人知道是该告辞还是该留下。此时我们聚在一起看来有点儿傻。逗留还是离开,在这关键的时刻,我应当启用我的拙劣的才气,如果早半天这么干,这会让我陷入有失风度的境地,我是指在紧急情况下,思索并找到泄口,释放所有离奇古怪、荒谬绝伦的行为的一种能力。在这尴尬的两难之境,我发现这种能力至高无上,我连珠炮似的讲出我的荒诞故事,最受欢迎。所有的人顾不得什么因果逻辑。早晨的热闹之后留下真空,让人觉得分外压抑难耐,大家都愿意得到放松。通过这种方式,我有幸让大部分客人待下来,一齐聚到很晚的时候;一局惠斯特牌比赛(将军最喜欢的游戏),他巧运连连,碰上了罕见的手气,也发挥了高超的牌艺——延续到了午夜——最后让老先生以比较轻松自如的神态上床就寝。
打那以后,我在各种不同的时间登门拜会老友,我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访幽览胜之地可以让每一位客人完全得到如归之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如此离奇,谐和竟是混乱的结果。人人相互误解,但收效要比统一号令完美得多。前后茅盾的指令,仆从们朝一个方向行动,男主人女主人朝另一个方向奔波,两者又都目标不一;来访者在角落里乱作一团,椅子不对称,蜡烛随意放,在不该用餐的时间用餐,茶憩和晚餐同时进行,甚至前者和后者顺序颠倒;主人和客人在探讨着什么,但各自谈论不同的话题,各自只理解自己,双方都不想弄懂或是倾听对方,草案和政治学、弈棋和政治经济、纸牌和关于海洋问题的对话,一并用上,不希望,或者实际上不妄想要区分它们,汇合在这里成为你能遇见的最和谐的话语。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老屋不是它应有的样子,将军仍旧喜欢他的烟斗,但烟斗不再由艾米莉小姐为他填满,器皿还摆放在原来的地方,但没有了她,她的轻柔纤细的风格,有时候能让冲突的元素顷刻间化为祥和。正如漫威表述的那样,将军学会了”化天命为选择“。他勇敢地支撑着生活,但不像以前那样能表现出灵光闪烁、狂放独厚的天资,吟唱海歌的时机减少了。
他的太太看起来也像是需要一个年轻人供她厉声斥责,批评指正。
我们大家都希望有个年轻人在场。年轻的姑娘让娘家的屋顶充满活力,景象常青,这是多么神奇。只要她没有被完全彻底逐出家门,老年人、青年人都对她关爱无限。这所房子里的青春活力逝者如斯。艾米莉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