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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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雅舍

梁实秋。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

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

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

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

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鉴赏】

梁实秋(1902-1988),原名梁治华,字实枚。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原籍浙江省杭县,后改籍北京;现代着名作者,翻译家、教授。1923年秋,与许地山、谢冰心等人同船赴美留学。1949年6月去台湾,主要作品有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散文集《雅舍小品》;杂文集《秋室杂文》等;翻译有《莎士比亚全集》、《阿拉伯与哀绿绮思的情书》以及主编《远东英汉大辞典》。

这篇散文是作者于抗战时期寓居重庆所写,所谓“雅舍”是作者在重庆乡间所买的茅舍,素来文雅的作者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作者开头写了四川的民居特点,“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而作者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作者的“雅舍”虽简陋得难以遮风挡雨,但作者却认为它有个性可爱的一面。

作者接下来又介绍了“雅舍”的位置环境,在作者细致的描写之下,我们对“雅舍”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乃极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看到这里这们不由得想起了刘禹锡的《陋室铭》,“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似与这段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者接着再写了“雅舍”中的生活场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可谓“声声入耳”,还有“入夜则鼠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作者“不得安枕”。作者只能以一句“没有法子”来自我解嘲。不守,最令作者“没有法子”的还是那“又黑又大,骨骼坚硬”的蚊子,作者身受其苦,这段话我们从表面上理解,作者写出“雅舍”生活的“恐怖”的一面,这样的房子怎能让人居住呢?可实际上作者并不是对“雅舍”有嫌弃之意,反而作者认为这里面包含着情趣,换言之作者对“雅舍”的爱恋之情弥补了它本身的不足,否则作者绝对不会将这些“恐怖”的场景写得趣味十足。

作者接下来又为我们写出了“雅舍”迷人的一面。“雅舍”因“地势国较高”,所以“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笔法,‘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在作者细腻的文笔描绘下,我们先前对于“雅舍”的畏惧之情一扫而空了,而代之以对这“人间仙境”多了几份神往与遐想。

作者接着借“雅舍”的陈设来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雅舍’之陈设,只归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于“雅舍”的陈设绝不刻意雕琢,绝不会因追赶时髦而做“东施效颦”之举,同时也反映了作者安于过平淡,自然生活的人生态度。“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雅舍”的主人志行高洁,那么“简陋”的“雅室”也就雅上加雅了。

文章最后作者用刘老庄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来表明作者对于雅舍的依恋之情,情真意切,深深的打动了我们。

总之,这篇散文写得平淡自然但生动感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十分高超,凭借其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使他在刻画描写时恰到好处地使用古文词语,使得文章平添几分妙趣,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