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交响曲》接着前仆后继去战斗!愈加自由甚至肆无忌惮的音乐结构,他将自己放逐到古典音乐之外。刷新界限,劈开红海,率领古典音乐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向浪漫主义的自由王国。第一乐章,动机自由变形,固定音型与切分节奏,执拗的五度连续与大跳的旋律,都暗示了这里将有一场激动人心的变革。他已彻底耳聋,沉浸入自我的遐想,驰骋浩渺星空与洪荒年代的海底,生命微尘缓慢蕴积。第二乐章的“谐谑曲”采用古典样式,音流绚烂如银河流淌,流向大地并汇入连德勒舞曲的韵律。第三乐章是一首无限温暖的内心慢板,两个主题交错编织。木管乐器温柔地过渡,直到末尾,告诉我们革命尚未成功,第四乐章才是真正的人生大战。最末乐章十足出奇制胜,他将合唱、独唱加入交响乐,类似古老的康塔塔,曾遭不少保守人士质疑。辛德勒说,此处贝多芬当年写得十分挣扎,有一天像忽然开了窍,高呼“我找到了,我刚刚找到了”。如何将席勒的《欢乐颂》穿插入交响乐,令他大费脑筋,改了又改。这一乐章段落多,如何不让张力流失确实是个大问题。后来我们听到:一个暴烈的引子,之后是前三个乐章的主题轮流出现,它们不停被弦乐队打断,之后终于出现了“欢乐颂”,先是弱奏,曲调如星星之火。一曲“欢乐颂”出现,音乐仿佛找到了家园一般,喜乐从心涌出。紧接着是“欢乐颂”的各种演化与升华。引子再现,主题在合唱、独唱、乐队及军乐队的形式中反复歌唱欢腾。在以赋格段深化主题之后,最后一部分是以大合唱再现的主题。合唱、独唱、乐队,组成了一首合唱交响曲。在此,音乐结构亦实现了《欢乐颂》“世界大同”的理想。最后的大合唱,对位编织的声部线如奇峰峻岭,气象万千,歌声传得很远,穿越了时空,仿佛山河共唱欢乐颂,宇宙遥相回应。掌声与泪光中,人们相信此时的贝多芬依旧信奉英雄主义,赤子之心矢志不渝。
记得在电影《永恒的恋人》中,记忆最深的一段,是影片末尾的《贝九》首演。在《欢乐颂》的歌声中,他看见旧日的白衣少年,从屋顶爬下,在黑夜的旷野中奔跑,醉酒夜归的父亲在他身后咆哮。他独自追逐星光。跑到池塘边,纵身跃入水中,游到池塘中央,然后摊开手脚浮出水面,静静地仰望星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躺在群星的怀抱中,和星星一起闪光。
如今,他依旧在贝九的音乐声中狂奔,追逐,挥汗如雨。乐队停止,他还在恍惚,天旋地转。直到女歌手牵他转身面对观众,顿时眼前光线耀眼,人潮欢腾,鲜花、帽子、手绢一齐向他飞来。他看着无声的世界,很多人泪流满面,很多人离开座位朝舞台涌来,掌声如狂风呼啸,地板像打雷时那样轰隆隆震动。
铁血首相俾斯麦说:如果我能经常听到《第九交响曲》,??我会获得更多的勇气。?他将贝九带到德国战场,并命名它“俾斯麦交响曲”。
1945年4月20日,希特勒的庆典上奏响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十天之后,柏林电台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乐声中,宣布希特勒自杀。
二战中,日本空军在欢乐颂的乐声里,飞向不归的自杀式轰炸;2000年5月7日,毛特豪森集中营的幸存者们受邀回到集中营,在贝九的乐声中,他们才能忘记噩梦般的记忆。
1977年,美国宇航局将贝多芬的交响曲装入“旅行者”号宇宙飞船,向太空播放。
1985年,《欢乐颂》的音乐成为欧盟盟歌。有一些国家以《欢乐颂》作国歌,比如津巴布韦。
1989年12月25日,美国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指挥六个交响乐团、三个合唱团、四名领唱在柏林联袂演出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庆祝柏林墙被推倒,两德重归统一。
伯恩斯坦如此解释这首《贝九》—“和平、停战和兄弟情。从神秘到光辉,从虔敬到狂喜。不再有战争了。让我们所有人互相拥抱,友谊、爱、喜乐…”只是几百年来,战争从未停止过,他问:“从来没有在人类历史中有这么多国家,它们如此放肆。这么多边界、证件、界限、屏障、围墙,这么多在不真实地图上的假设分界线,大卫、以赛亚、阿里斯托芬、耶稣、席勒、贝多芬,你们如何承受这痛楚?”
最后,依然是《贝九》,在另一部虚构的传记电影《复制贝多芬》里响起。这是贝多芬晚年的故事,正确的译名应该叫“抄写贝多芬”,讲的是贝多芬与一位梦想成为作曲家的女抄谱员之间的故事。这是杜撰的,贝多芬从来没有雇用过女性抄谱员。当然这不是八卦,不是给贝多芬炒绯闻。这是又一个灵魂被他开启的经历。贝多芬能复制么?艺术品能抄写么?贝多芬对她说,所有的艺术规则都是屁。女抄谱员陪伴他走完最后一段岁月。在他去世之后,她从乐谱书堆里站起来,推开贝多芬的家门,大步向广阔天地走出去。
"4/4拍,极慢板,感恩上帝,给我时间,来写完我的交响曲。然后,人声升起,直升到五线谱之上,云开了,慈爱的手伸出,一瞬间,恩慈满怀,你得永生,地球不再存在…"1982年3月,菲利普和索尼推出的光盘将内容时间定为74分钟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容纳整首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
数码时代的贝多芬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直惴惴不安,几度写不下去。贝多芬还需要重写么?他的传记已占据了音乐图书馆的一个书架,罗曼·罗兰的两部《贝多芬传》和《歌德与贝多芬》已是巅峰。贝多芬实在是极幸运的人,初到维也纳即广受欢迎,之后被时代选中,成为法国大革命的旗手,追求自由民主的精神偶像,去世之后又被罗曼·罗兰选中,被塑造成英雄、完人、一个神。幸好有音乐为大师“去魅”,在音乐中我们听见的是一个“伟大的普通人”。
我坐立不安,但还是要坐下来将文章写完。写一篇贝多芬的文章,就好像是给自己几十年的音乐生涯一个交代。我翻了很多传记,听了不少唱片,依然无从入手,甚至越来越迷惑。那样酷烈的音乐与人生,与我的生活相距多远?在课堂上,我为学生逐音逐句分析他的和声与曲式,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只是我越来越迷惑,我是否真的理解他,是否真的能够靠近他?如今我一遍一遍重听他的交响曲和奏鸣曲,竟好像从未听见他一样。
浪漫的年代真的过去了。这个浮躁的世界里,日新月异,走马观花,朝不保夕,坚固的事物都面临烟消云散。我们习惯沉默、闷骚,低调,酷,失语,旁观,不再试图表达自己。面对贝多芬的直抒胸臆咆哮呐喊热泪盈眶,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激情和理想主义,是不是已经高大到可笑?这个年代人们真的能够理解贝多芬么?贝多芬被摇滚,被解构,被恶搞,被安上强奸未遂的罪。据说如今法国人也不怎么读大部头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了。我们从小被教育得安分得体,如今正准备“优雅地变老”。
但我们依旧被他的音乐深深打动。在浮华年代,在这个没有真相的城市里,听见贝多芬的慢板,忽然间叫人热泪盈眶。我相信在每一个年代,总会有为了贝多芬而安静下来的时分。这里没有泛泛而谈,没有虚假的笑容,没有不痛不痒的装饰;他扔掉假发、敞开胸膛冲进古典圣殿;他以漫长的展开段深入情感之核,因而拥有钻石般的璀璨之光,直射你我的灵魂。任五音乱耳,新声旧曲,都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形式与风格,都会随时间湮灭,但人性和自由的精神不会。他教我们不相信命运,却再次相信情感的力量、冒险的意义和创造的价值。弹奏贝多芬,聆听贝多芬,因而成为一种人生的历练。就像罗曼·罗兰说的,在人生的战场上,他总会给予我们支持和帮助。
贝多芬的唱片推荐:阿劳的《贝多芬奏鸣曲全集》。
智利钢琴家阿劳(Claudio Arrau Leon,1903-1991)被认为是20世纪诠释贝多芬钢琴曲的权威。他从35岁开始公开演奏贝多芬,一直弹到80多岁,并为PETERS出版社修订了诠释版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全集》的乐谱。阿劳的演奏沉稳而充满灵性,到了晚年愈加深思熟虑、层次丰富而气场开阔。我一直很好奇,他是如何让钢弦击响发出如醇酒般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