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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学以真解惑(2)

(原载1945年1月13日昆明《民主周刊》第1卷第5期)

庄子

臣子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养生主》

庄子名周,宋之蒙人[2](今河南商丘县东北)。宋在战国时属魏,魏都大梁,儒家思想虽然必需等到另一时代,因又称梁。《史记》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庄子·田子方》、《徐无鬼》两篇于魏文侯、武侯称谥,而《则阳篇》、《秋水篇》迳称惠王的名字,又称公子,《山木篇》又称为王,《养生主》称文惠君,看来他大概生于魏武侯末叶,现在姑且定为周烈王元年(前375年)。他的卒年,马叙伦定为赧王二十年(前295年),大致是不错的。

与他同时代的惠施只管被梁王称为“仲父”,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只管“皆列第为上大夫”,荀卿只管“三为祭酒”,吕不韦的门下只管“珠履者三千人”,--庄周只管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庄子·外物篇》说他“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山木篇》说他“衣大布而补之,正系履而过魏王。”这两件故事是否寓言,不得而知,然而拿这所反映的一副穷措大的写照,加在庄周身上,决不冤枉他。我们知道一个人稍有点才智,在当时,要交结王侯,赚些名声利禄,是极平常的事。《史记》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

诚然,董仲舒的儒家不是孔子的儒家,而董仲舒以后的儒家也不是董仲舒的儒家,但其为儒家则一,换言之,他们的中心思想是一贯的。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是奴隶社会的产物,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据说楚威王遣过两位大夫来聘他为相,他发一大篇议论,吩咐他们走了。《史记》又说他做过一晌漆园吏,那多半是为糊口计。吏的职分真是小得可怜,谈不上仕宦,可是也有个好处--不致妨害人的身分,剥夺人的自由。庄子一辈子只是不肯做事,大概当一个小吏,在庄子,是让步到最高限度了。依据他自己的学说,做事是不应当的,还不只是一个人肯不肯的问题。但我想那是愤激的遁辞。他的实心话不业已对楚王的使者讲过吗?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

又有一次宋国有个曹商,为宋王出使到秦国,初去时,得了几乘车的俸禄,秦王高兴了,加到百乘,这人回来,碰见庄子,大夸他的本领,你猜庄子怎样回答他?

秦王有病,正如上文所说,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车之多也?子行矣!

话是太挖苦了,可是当时宦途的风气也就可想而知。在那种情况之下,即使庄子想要做事,叫他如何做去?

我们根据现在的《庄子》三十三篇中比较可靠的一部分,考察他的行踪,知道他到过楚国一次,在齐国待过一晌,此外似乎在家乡的时候多。和他接谈过的也十有八九是本国人。《田子方篇》见鲁哀公的话,毫无问题是寓言;《说剑》是一篇赝作,因此见赵文王的事更靠不住。倒是“庄子钓于濮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游乎雕陵之樊”,“庄子行于山中,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这一类的记载比较合于庄周的身分,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从这里猜出他的生活的一个大致。他大概是《刻意篇》所谓“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的一种人。我们不能想象庄子那人,朱门大厦中会常常有他的足迹,尽管时代的风气是那样的,风气干庄周什么事?况且王侯们也未必十分热心要见庄周。凭白的叫他挖苦一顿做什么!太史公不是明讲了“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吗?

惠子屡次攻击庄子“无用”。那真是全不懂庄子而又懂透了庄子。庄子诚然是无用,但是他要“用”做什么?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这样看来,王公大人们不能器重庄子,客观条件成熟,正合庄子的心愿。他“学无所不窥”,他“属书离辞,指事类情”,正因犯着有用的嫌疑,所以更不能不掩藏、避讳,装出那“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的一副假痴假騃的样子,以求自救。

二千年来士大夫没有不读儒家经典的,在思想上,他们多多少少都是儒家,因此,我们了解了儒家,便了解了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如上文所说,儒家思想是奴隶社会的产物,然则中国士大夫的意识观念是什么,也就值得深长思之了!

归真的讲,关于庄子的生活,我们知道的很有限。三十三篇中述了不少关于他的轶事,可是谁能指出那是寓言,那是实录?所幸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材料,虽不好坐实为庄子的信史,却满足以代表他的性情与思想;那起码都算得画家所谓“得其神似”。例如《齐物论》里“庄周梦为蝴蝶”的谈话,恰恰反映着一个潇洒的庄子;《至乐篇》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又分明影射着一个放达的庄子;《列御寇篇》所载庄子临终的那段放论,也许完全可靠: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其余的故事,而它本身又是拥护奴隶社会的。我们都知道,或滑稽,或激烈,或高超,或毒辣,不胜枚举,每一事象征着庄子人格的一方面,综合的看去,何尝不俨然是一个活现的人物?

有一件事,我们知道是万无可疑的,惠施在庄子生活中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文武周公所安排的,孔子所发表的奴隶社会,因为有了那样缓和的榨取政策,和为执行这政策而设的缓冲阶层,它确乎是一比较舒服的社会,因为舒服,所以自从董仲舒把它恢复了,二千年的历史在它的怀抱中睡着了。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敌。他的思想行为,一切都和庄子相反,然而才极高,学极博,又是和庄子相同的。他是当代最有势力的一派学说的首领,是魏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庄子一开口便和惠子抬扛;一部《庄子》,几乎页页上有直接或间接糟蹋惠子的话。说不定庄周着书的动机大部分是为反对惠施和惠施的学说,他并且有诬蔑到老朋友的人格的时候。据说(大概是他的弟子们造的谣言)庄子到梁国,惠子得着消息,下了一道通缉令,满城搜索了三天。说惠子是怕庄子来抢他的相位,冤枉了惠子,也冤枉了庄子。假如那事属实,大概惠子是被庄子毁谤得太过火,为他办事起见,不能不下那毒手?然而惠子死后,庄子送葬,走到朋友的墓旁,叹息道:“自夫子之死也,话又说回来了,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的敌手,难怪惠子死了,庄子反而感到孤寂。

除了同国的惠子之外,庄子不见得还有多少朋友。他的门徒大概也有限。朱熹以为“庄子当时亦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像是对的。孟子是邹人,离着蒙不甚远,梁、宋又是他到过的地方,他辟杨墨,没有辟到庄子。《尸子》曰:“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没有提及庄子。《吕氏春秋》也有同类的论断,从老聃数到儿良,偏漏掉了庄子。似乎当时只有荀卿谈到庄子一次,此外绝没有注意到他的。

庄子果然毕生是寂寞,不但如此,死后还埋没了很长的时期。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东汉初班嗣有报桓谭借《庄子》的信札,博学的桓谭连《庄子》都没见过。注《老子》的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都是西汉人,两汉竟没有注《庄子》的。庄子说他要“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果然他几乎要达到目的,永远湮没了。但是我们记得,韩康徒然要向卖药的生活中埋名,不晓得名早落在人间,奴隶社会是历史必须通过的阶段(它本身是社会进步的果,并且恰巧要被一个寻常的女子当面给他说破。求名之难哪有逃名难呢?庄周也要逃名;暂时的名可算给他逃过了,可是暂时的沉寂毕竟只为那永久的赫烜作了张本。

一到魏、晋之间,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崔譔首先给他作注,跟着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都注《庄子》。像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他们说:“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尤其是《庄子》,竟是清谈家的灵感的泉源。从此以后,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他的书成了经典。既然必须通过,当然最好是能过得平稳点,舒服点。他屡次荣膺帝主的尊封。[3]至于历代文人学者对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别的圣哲,我们也崇拜,但哪像对庄子那样倾倒、醉心、发狂?

庖丁对答文惠君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句话的意义,若许人变通的解释一下,使恰好可以移作庄子本人的断语。庄子是一位哲学家,然而侵入了文学的圣域。庄子的哲学,不属本篇讨论的范围。我们单讲文学家庄子;如有涉及他的思想的地方,那是当作文学的核心看待的,对于思想本身,我们不加批评。

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南华的文辞是千真万真的文学,人人都承认。可是《庄子》的文学价值还不只在文辞上。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汁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一壁认定现实全是幻觉,是虚无,一壁以为那真正的虚无才是实有,恐怕也是枉然。儒家思想,庄子的议论,反来复去,不外这两个观点。那虚无,或称太极,或称涅盘,或称本体。庄子称之为“道”。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才能真正复活,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大智慧的人们都会认识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实有,却不像庄子那样热忱的爱慕它。在这里,庄子是从哲学又跨进了一步,到了文学的封域。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无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然而现实究竟不容易抹煞,即使你说现实是幻觉,幻觉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要调解这冲突:起码得承认现实是一种寄寓,或则像李白认定自己是“天上谪仙人”,现世的生活便成为他的流寓了。“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旧国旧都,望之怅然”,是人情之常。纵使故乡是在时间以前,空间以外的一个缥缈极了的“无何有之乡”,谁能不追忆,不怅望?何况羁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龌龊、逼仄、孤凄、烦闷?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庄子的着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但它本身也得有其可能复活的主观条件,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他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一种客中百无聊赖的情绪完全流露了。他这思念故乡的病意,根本是一种浪漫的态度,诗的情趣。也是促使社会进步的因)。并且因为他钟情之处,“大有迳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广大无边,几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态度中又充满了不可逼视的庄严。是诗便少不了那一个哀艳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

或许你要问《庄子》的思致诚然是美,可是哪一种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见得《庄子》便是文学?你说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艳多于情感的温馨,他的姿态也是瘦硬多于柔腻,那只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绪的美。不错。不过你能为我指出思想与情绪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吗?唐子西在惠州给各种酒取名字,温和的叫做“养生主”,劲烈的叫做“齐物论”。他真是善于饮酒,又善于读《庄子》。《庄子》会使你陶醉,正因为那里边充满了和煦的、郁蒸的、焚灼的各种温度的情绪。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庄子》的文学,只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骤然体验不到。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是就下界的人们讲的,你若真是隶籍仙灵,才能复活,何至有不胜寒的苦头?并且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叶,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

讲到文辞,本是庄子的余事,但也就够人赞叹不尽的,讲究辞令的风气,我们知道,春秋时早已发育了;战国时纵横家及以孟轲、荀卿、韩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够好了,但充其量只算是辞令的极致,一种纯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难得有独立的价值。庄子可不然,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对于文学家庄子的认识,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讨论其他诸子,只讲思想,谈到庄周,大半是评论文辞的话。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态纵而傥[4],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否则便有千百个董仲舒,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从寓言为广。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这可见庄子的文学色彩,在当时已瞒不过《天下篇》作者的注意(假如《天下篇》是出于庄子自己的手笔,他简直以文学家自居了。)至于后世的文人学者,每逢提到庄子,谁不一唱三叹的颂扬他的文辞?高似孙说他:

极天之荒,穷人之伪,放肆迤演,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又如万籁怒号,澎湃汹涌,声沉影灭,不可控抟。

赵秉忠把他和列子并论,说他们:

摛而为文,穷造化之姿态,极生灵之辽广,剖神圣之渺幽,探有无之隐赜……

呜呼!天籁之鸣,风水之运,吾靡得覃其奇矣!

凌约言讲得简括而尤其有意致:

庄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谑浪,皆成丹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