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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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破碎的花烛之夜

监狱长说“火见棉花岂有不着之理”,此话近乎谶言。从山上下来,也就是我离开林玉珠家的前夕,我们走到了一起。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吃过了饭,收拾完毕,林玉珠拿着睡衣进到了卫生间洗澡,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天,卫生间的水声格外响亮,哗哗啦--,哗哗啦--。我眼睛的余光看着卫生间的门口,心脏怦怦跳动。那是我一个多月以来所从未有过的。

那个时间很长很长,我像翻书页一样不停地更换着频道,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我一遍遍的翻看着,林玉珠却迟迟不出来。一天的事情又来到我的脑子里。陡峭的绝壁,奔腾的河流,高耸的烈女塔,还有那个魔鬼般的女人和关于塔的传说。我想到了林玉珠在砖塔跟前仰视时的专注表情,那张丑脸给她带来的恐惧,忍着恐惧向丑女人询问塔的来历,她未讲出来却在我心中引起恐慌的话意。明天,我就要带上我的东西,带着林玉珠的血液回到我自己的窝里,回到我蜷曲了将近五年的办公室,那是我的“家”。

再也闻不到林玉珠的气味,听不到她叫我的声音,没有人再来为我嘘寒问暖,催我服药,没有人为我做爱吃的饭菜。我想到了一个多月来林玉珠对我的精心照看。是她搀扶着我,从死亡的边缘一步步地走了回来。

把生命重新安放到我的躯壳之中,把精力从冥冥之中召唤到我的体内,使我又成了一个人。假如没有林玉珠,我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有谁会像她那样无微不至地来关心我呢?我到哪里去养伤呢?偌大的世界,没有我方达成可以栖息的地方。然而上帝却在生活的沙漠中给了我一片绿洲,可以让我将息,让生命重归,让我可以在生活的道路上继续向前走下去的绿洲。

多不容易呀。我又想到了和林玉珠的初识,我们的彻夜交谈,爱的表达,我对她的猜疑,小红事件,港澳之旅,竞聘形象大使,和爱爱的交往,那一幕幕的往事来到我的面前。我的思绪又延伸到了长志矿,想到了林书记,想到了冯阿姨,想到了林玉珠幼时的模样。我扯着生活的链条一环环地走到了遥远的过去,又一步步地回到现在。我想到了哲学上讲的因果关系,想到了佛教上的因果报应,想到了冥冥之中不可测度的玄机。上帝把我送到那个矿上,让我把林书记从井下背上来,挽救了他的生命,挽救了他的家庭。

然后把我送走,退出舞台,在适当的时候,又把我召到前台来,把林玉珠送到我的身边,让她在我生命需要时候,用她从父辈身上衍生下来的鲜血来报答我。以后呢?假如我们能真正地生活在一起,那么过去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生活啊生活,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还会把我带到哪里?正想着,林玉珠在叫我,我朝卫生间看去,只见她湿淋淋地站在门口。她把头发挽了起来,脸上化了妆,穿了件长对襟淡蓝色睡衣,一根带子松松地束在腰间,拿着毛巾在擦脖子。见我在注视她,便有些娇羞。

“在想啥哩?”说着向我走过来。“没想什么。”我把烟拧灭了,对她说。“去洗吧,热水器的水已开了。”她俨然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口吻。好像她履行完了程序,轮到我了。林玉珠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眼里闪着明亮的水波,红艳的两颊如一朵盛开的花儿,睡衣胸口地方微微敞开着,露出一痕雪白的酥胸。一股淡淡的热呼呼的香味氤氲而来,将我围笼住。“快去洗吧,跑一天了。”我来到卫生间,打开水笼头,站到那温热里,洗着我布满了疤痕的身体。冲洗完了,正要穿衣服,听到林玉珠在门外叫我,门锁转了一圈,开了,“给方哥,穿这身新的吧。”说着从门缝里把睡衣递到里面,又推开门朝我做着鬼脸。我把睡衣打开,却是和她那身一个色彩,只是个男式的。穿戴好了,走出来。来到沙发上坐下,点着支烟,说:“真是个调皮鬼。”“我就是调皮,谁让你是我哥哩。”说着,就来到我的身边,挨着我坐下,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想到了明天就要离林玉珠而去,再也不能和她像这样朝夕相处,心里十分酸楚。我把胳膊抽出来,放到了她的后边。

“玉珠,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以后我还会来看你的。刚才我想了很多,要不是你,我现在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玉珠,我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对你的感谢。”“我对你好不好?”林玉珠抬起头,看着我问道。

“说真的,除下我的母亲,没有人这么对过我。”

“方哥,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你,只要你需要。”

“你已经给了我,连你的心都给了我。”“我怕你死去,你要死了,我真的感到活着没啥意思了。”“我不会死的,因为有了你的爱,爱是能够战胜一切的。”“你知道我爱你吗?”“知道。”

“知道我爱你多深吗?”“知道。”“有多深?”“在医院的时候,你上街去给我买吃的,每次回来,满头大汗,脸晒得通红。我看到你那样子,不知有多心疼。”“有一次,我去给你买炸鸡腿,太慌了,下台阶时摔了一跤,滚到了一楼,好半天没有起来。后来,还是一个卖报纸的老太太把我搀了起来。滚到了地上,手里的鸡腿还捏着,没有掉下来。还有一次,我回去取饭,到了家里,我妈还在床上躺着,我对着俺妈就吵了一通,说几点了还没有做饭,方哥等着吃哩。俺妈就从床上起来了,慌着做,做好了,俺妈递给我饭时,我发觉她的手在抖动。我说妈你咋了?一摸脑门,就像着火了一样。量了体温,烧到四十度,给我后悔死了。可我也没有管他,就往医院来了。下午回去的时候,才想到了我妈的病。还有一次,我去给你热饭,正走着,一个大姐在叫我,我停下来等她。她走到我的跟前,低低对我说,大妹子,是不是例假来了,后边裙子都脏了。我搂起来一看,裙子上都是,给我羞死了。后来看着你能吃东西,狼吞虎咽的,你不知我的心里有多高兴。

我在走廊上走,都能笑出声来。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好了,没有危险了,我的劲没有白费。”

我紧紧地搂着林玉珠,脸贴着她的头,说:“那时你的头也顾不上梳了,衣服也顾不上洗了,你喂我饭时,我都能从你身上闻到扑鼻的汗腥味。”“那会儿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个心思就是盼着你好起来。现在伤口还疼不疼?”“今天在山上时疼了一阵儿。”“啥时候?疼得狠不狠?”“就是从那个丑女人屋里出来往回走,你说那儿的风景好的时候。就像谁在拿绳子勒我。玉珠,你怎么那样想啊?”“我也不知道。”“玉珠,好妹妹,你别那样想,什么都别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嗯。”

我们相互抱着,都不说话。那天电视里演着一个爱情故事片,一个有夫之妇和一个男的在宾馆里偷情,男的把女的抱到了床上。林玉珠捂住了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林玉珠说:“爱爱还不知道你受伤的事吧?”“还没有给她说。”“给孩子说说吧,现在没事了,可以说了。家中的事还是要让孩子知道为好。”“是的,等我到单位了告诉她。”“嫂子也不知知不知道你住在我这儿?”

“不会知道,要不早就找来了。”“嫂子现在身体不知怎么样?”“可能会好些?第二天我就要去法院送起诉书,却遇到了这样的事。那时她的病就好多了。”“是不是老天爷不让你们离吧。”“我想老天爷不会这么无情吧,老天爷不会让一个无辜的人永远这样受下去的。我们的爱也会感动老天爷的。”“别人都说咱们像夫妻,第一次是谁说的你记不记?”“是不是在月亮湖时的王大娘?”“你还记着。”“记着,王大娘一说,你的脸就像蒙上了一层红布。在王大娘家你擀面条时的动作真好看,就像是在演戏哩一样,还唱着歌。”林玉珠又哼起了邓丽君的歌,“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又见炊烟升起,勾起我回忆。愿你变作彩霞,飞到我梦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又见炊烟升起……”受了林玉珠情绪的感染,我也跟着她哼了起来。“那天晚上你恨我吗?玉珠。”“恨,可过后想想,就不恨了。”“为什么?”“我想到你要把我当成小妹妹,怕对不起我爸,怕损害了咱们过去结下的友谊。说真的,从那以后,我对你就更敬重了,知道了你是个好人。”“其实我的真实思想不是那样,我深深地爱着你。”

“可你没有那样做。你知道有多少人想亲近我,有的什么都不顾了,老婆孩子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说了。可你竟能把持住,真的令我敬重。”

“玉珠,我也是个男人,别的男人想的我也想。但我总想,咱们不是一般的关系,是用两代人的鲜血建立起来的,我不愿破坏那一切。每次看到你爸爸的像,我都会这样想。我的心里十分矛盾。”“现在想通了?”“我想这也许就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就顺从上帝的意愿吧。”我想到了林玉珠楼上的那幅对联,就问她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她说:“是那一年去上海同里时,在念佛堂见到了,感到怪符合我的心思,就抄下来,请到了这里。”“那对联说得真好,清珠下于浊水浊水不得不清,佛号投于乱心乱心不得不佛。如今世道污浊,人心不古,真需要一枚那样的清珠投于浊世乱心,来挽回失去的清平,安慰众生躁动不安的心灵。”“方哥,你的心理负担太重了,我和爱爱在一起的时候,她也说过这样的话,你一个人能管得了那么多,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就行了。你没睁开眼看看这社会,谁还管谁哩。你过去给我讲的那些话,当时我没说,其实有很多我是不赞成的。人们都在吃喝玩乐,在挥霍国家财产,你却还在忧国忧民,管那么多干啥哩。我和爱爱很能说到一块哩,她们这一代人可能想得开。过一天高兴一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官能当就当,当不上还要过日子。还有事业啊,使命啊,都是自己给自己增加的负担,只要高高兴兴,愉愉快快,健健康康,无病无灾,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是的,这次受伤我也想开了,知道了生命和健康的重要,以后不想那么多了。”

电视里那个男的又一次和女的在家里偷情时,被他的妻子碰见了,两人一丝不挂地在床上翻腾,妻子手里的菜掉在了地上……林玉珠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我们两人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玉珠,以后不要再和陈书记来往了,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办。”“你还记着这件事?”我没有作声。“小心眼儿!”林玉珠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啥人。我只是不想把关系搞僵,无论怎样,他还是个书记,人在社会上生活,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有一次……”我知道林玉珠要说什么,就打断话头接着说:“我听小丁说过了。”“小丁给你说了?她怎么知道的?”我给林玉珠讲了事情的经过。“从哪以后,他就不再对我抱幻想,只不过是想见见我,想和我在一起吃顿饭而已。”“玉珠,你太天真了。男人的心思我比你懂,特别是陈继业这样的人。”“我知道,我不会上他的当的。”

“你一定要警惕他。你想想,他连自己的外甥女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知道了方哥。”我和林玉珠依偎着说话说到凌晨。林玉珠说:“咱们睡吧方哥,都十二点多了。”我说:“行,睡吧,我也累了。”林玉珠离开我直起身,打了个哈欠,却不起来。我过去关上了吊灯,大厅里只有壁灯发着幽幽的光。我说:“睡吧,玉珠,天不早了。今天跑了一天,我实在太累了。”

林玉珠还是不起来,慵懒地坐着。说:“方哥,我想让你抱抱我。”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俯下身子抱住了她。她娇嗔地说:“把我抱到床上。”我抱起她,向楼上走。“我不上楼。”“你要去哪儿?”“那儿。”“哪儿?”林玉珠搂着我,不吱声。停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只是点了点我的房间的方向,说:“那儿。”我说:“玉珠,你……”“明天你就要走了。”林玉珠闭着眼睛,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她攀着我的脖子,身体绵软得像一条虫。我抱着她缓缓地走到我的房间,黑暗中,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她勾住我的脖子不让我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呓语般地轻柔说道:“方哥,亲爱的方哥,今天,我要把我的美献给你。”我说:“玉珠,我爱你。”她却不说话,像睡着了。继而又从我的脖子上取下那个护身符,掖到枕头底下。“来吧,方哥。”我无比沮丧地对林玉珠说:“过去我不是这样的。我已有十几年没有用过它了,想不到它从‘相当年’变成了‘现如今’。”林玉珠搂着我痛哭,说:“方哥,你怎么会是这样啊--”“对不起,玉珠,对不起。”她松开我,一个人蜷缩到一边,嘤嘤地哭。哭了一会儿,又伏到我的身上,安慰我说:“方哥,可能是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也许过一段就好了。”

我说:“玉珠,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这个样子。”第二天起来,林玉珠神思恍惚地给我做饭,收拾东西。她不来看我,我也不敢去触她的目光。我盼望着车子早点来到,让我赶快脱离开那个尴尬的境地。淘淘好像知道我要离去,从早晨开始就在围着我转。它昂起头朝我汪汪地叫着,一蹿一蹿地向我身上扑。车子来了,林玉珠要去送我,我没让她去。我说:“玉珠,你不用去了,你的酒店还需要照看,等忙完了这一阵儿我再来看你。”离开她的房子的时候,看着她凄然孤独的神情,我真想去拥抱她和她告别,可我没有勇气。我说:“玉珠,我走了。”“你要保重身体。”她几乎哭泣着说。淘淘在我的脚边汪汪地吠着,撕着我的裤角,我蹲下把它抱在怀里,它伸出舌头在我的脸上舔,我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我把淘淘放在地上,狠了一下心,扭身离开了屋门。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局面结束了在林玉珠家的休养而离开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