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如玫瑰次第开:索解传媒朝代中国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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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忆前身(4)

词中美如画,现实中则是难堪窘困。今日首富的千金,昔日临邛令的座上宾,居然沦落为最底层。这无论是在讲究门阀阶层的汉代,还是今天都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这又是一着险棋。

表面上看是有志气的表现,与其回去看父亲的冷脸,还不如自谋生计。临邛属富人集聚区,开一家小酒店也能维持生计。作为临邛的特大新闻,多少人骑马坐车前来,只为满足一下好奇心,小店生意确实火爆。但是他们真的愿意一辈子当垆卖酒吗?这实际上暗藏玄机。

当消息传到了卓王孙那里,深以为耻,夜夜失眠,闭门不出,整日长吁短叹。有人就进言了:“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相辱如此!”说,你有三个孩子,所缺的并不是财产。现在他们已经构成事实婚姻了,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司马相如虽然现在穷,但也算是个人才,又是临邛令的贵客,何必让他们受这样的侮辱呢?看看,卓王孙不分给他们财产,就“相辱如此”了。此计何其毒也!所谓人言可畏,卓王孙好歹也是一方富豪,场面上的人物,怎么丢得起这个人?“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归根到底也还是疼爱女儿,气归气,出手绝不小气。只不过需要一个台阶下来而已。

卓文君夫妻带着父亲赠与的财物回到成都,重新过起了诗酒琴棋的逍遥生活。

但是,如果卓王孙坚持不分给文君财产,会怎样呢?他不过背一个无情的骂名。而卓文君将穿梭于南来北往的客人之间,浓厚的胭脂将使她日渐俗气。而始终在厨房洗涤碗碟的司马相如还能有当初的优雅吗?垆卖酒的他们庸常如街市上任何一对行走的男女,唯有饮食二字是他们最热切关注的东西。他们将在柴米油盐的日常操劳中耗尽青春和才华。那时,他们的爱情将何去何从?如果仅仅找一个维持生计的老婆,司马相如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临邛来找?司马相如曾这样写道:“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从琴挑文君到当垆卖酒,司马相如用非常之举完成了爱情传奇,也使自己一跃而成为蜀中富人,过起了有钱有闲的生活,这几步棋下得漂亮。

故事并没有结束,生活中暗藏了诸多阴险的礁石和激流,冷不丁要绊人一个大跟斗。许多人永远摔下去了,有些人因此成就了自己。我越来越相信,每个人的性情决定着自己的命运。比如王昭君的远嫁匈奴,貂禅周旋在董卓和吕布之间的谍踪魅影,都是自己的选择,都是性情纠葛的宿命。由之滋生的幸或不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旁观的看客是无能为力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也是机缘巧合,武帝读到《子虚赋》,感叹道:“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我们读到十分心仪的作家的书时也会有这样的感慨,我怎么没有和这个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啊?当听说司马相如就在本朝时,武帝非常惊讶,立即将他召来,给他一个官职。

但司马相如对当官为宰向上爬兴趣不大。他本有消渴症,也可能与他口吃的毛病有关。他宁可称病在家。同时他发现,宦海沉浮多险恶,稍有不慎,就可能断送了老头皮。武帝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同时也非常残忍。他杀过很多大臣,他的丞相没有一个是得善终的。更残酷的是,在他临死前,仅仅为了避免母壮子弱的局面发生,他竟然下令处死了他曾深深爱过的年轻美丽的钩弋夫人。在这样的君王面前,宁可少谈些国事,多论些风雅。比如,武帝喜欢游猎,就写《上林赋》;武帝好仙,他就写《大人赋》。每一篇都极尽华丽的辞藻,极尽奢华的铺排,以配得上武帝一朝的大气和豪迈。英明君主,太平盛世需要奇丽华章点缀和记载。司马相如深深懂得这一点,他的那些铺张扬厉、华丽典雅的文字得到了武帝的激赏。他有时也会小小的批评一下武帝。武帝“好自击熊彘,驱逐野兽。”相如苦口婆心写了一篇谏疏,劝他注意安全。就好像现在有人给领导提意见:“你太喜欢工作,不注意身体。”不同的是文学家不但说得聪明有趣,还要留下名言警句,“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而武帝确实喜欢司马相如的文字,有点像粉丝对明星的喜爱。《史记》中,相如每一篇赋后都有一句“天子大悦。”“上善之。”

之后封他为中郎将,出使巴蜀。“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上卿晚,而后分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相如威风赫赫、风光体面地来到临邛,当地官员纷纷出廓相迎,一干富商送来酒食以作庆贺,卓王孙也在其中。当初对他们的婚事耿耿于怀的他终于释然,承认女儿找到了一个好女婿。至此,司马迁替司马相如扬眉吐气,之前的窝囊、憋屈一扫而空。

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也总算为卓王孙挽回了一些颜面,证明女儿慧眼如炬,识英雄于微贱。卓王孙欣然修改财产分配方案,将儿子和女儿的财产分得一样多,这样卓文君夫妇又得到了一大笔财产。夫妇俩回娘家探亲,一家子其乐融融。

似乎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日子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卓文君也只是无数后花园中一个悠闲的贵妇,而不会走进文学史成为其中绮丽的一页。这也似乎映证了一个说法:激愤出诗人。

世上男子大凡有钱有权,春风得意之后总会忘了形。飞上枝头成为金凤凰的司马相如也早已记不起蹀躞在鸡窝的困窘了。他观尽长安花,他一去长安五年不回家。

一日,寄出书信一封,只有十三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送信人还在旁急催:“大人吩咐,立等下文。”文君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怎会看不懂这封信中的“无忆(无意,无亿)”如在冬日寒夜,一桶凉水从头浇下,当真寒彻骨髓。激愤之余挥手写下一阕《怨郎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唉!郎呀郎,巴不得下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从三四个月盼到五六年。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再也无心琴棋书画,无心逛街购物。天天翘首期盼。季节轮回中只看见孤雁南飞,只听见心在片片破碎。字字含血,道不尽孤清委屈,悲凉哀怨。句句蕴火,一腔相思化作怨愤,燃烧成最后一句:如果有下辈子,如果下辈子再遇见你,我为男人你做女人,让你也尝尝孤清等待的滋味。

有人说这段故事是后人杜撰,理由是,这种明快的口语化写作元朝以后才有。

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有没有这首诗,司马相如一去数年不回家,并且曾经背叛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确有其事的。他迷上了一个茂陵女子,想要娶回家。

卓文君马上提出分手,一刀两断。写了文学史上著名的《白头吟》,道: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杆何袅袅,鱼儿何徙徙,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男子娶妾在古代非常常见,大到后宫佳丽三千,小到有钱人的妻妾成群。找找歌舞伎女,寻点艳遇更是司空见惯。千年以后胡兰成还颇为自得地将自己的艳遇往事写出来,叹道:“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这并不是批评自己,也不是忏悔自省,而是风流才子的得意洋洋。从古到今,外遇在男人根本算不了什么事情。

古代女子做人老婆讲究德容言工,德排第一,要求温良恭谦让,对丈夫绝对顺从。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浮生六记》中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最美的女子的芸,主动张罗着为丈夫寻觅美妾,当她看中的女子嫁给别人之后,她还为此大病一场。一个优秀的妻子要考虑到自己年龄大了,替丈夫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侍侯他,怎么能“相决绝”呢?是在说,有我无她,有她无我,你自己选择吧。如此大动干戈似乎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她还愤怒地指责丈夫,说他“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这又是一着险棋。

一则是真的伤心绝望了。她悲伤地看到了自己最好的年华已经成为过去,头上已经华发丛生。爱的琴弦已断,明镜已缺,生命如同露水即将干涸。同时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以决裂求复合。但这有极大的风险。因为以深情挽回丈夫的心,必须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丈夫还爱着自己。如果爱没有了,就是写得百万文字,说尽当年缱绻往事,也是枉然。第三,估计此时的卓文君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也许她已经将家里的财政大权牢牢地抓在手里。你走就走吧,山高水长,咱们就此别过。“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你有本事就与她再去当垆卖酒吧!

卓文君又两次写信给相如,表示决绝,其辞云:

“春华竟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唏,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锦水汤汤,与君永诀!”

她无意中给所有被弃妻子树立了一个楷模。

但是,心不是不痛的。那痛深入骨髓,尤其是在梧桐更兼细雨的时节,点点滴滴,似乎敲碎了那颗曾经挚爱的心。而前面那首《怨郎诗》细细描述了痛的位置和深度。

究竟是卓文君一往情深的词打动了司马相如,还是卓王孙显赫的财势威胁了他,——不是有言:金钱的主宰者往往是爱情规则的制订者?姑且存疑。

总之,司马相如回到老婆身边,乖乖当起了“一心人”,直到病死。之后不久,卓文君也离开人世。撕心裂肺的婚姻危机成为一出轻喜剧。所有粗糙的,不美的生活底色都被掩盖起来,只剩下美丽的传奇。

反讽的是,被冷落后宫的陈皇后阿娇曾重金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虽未能挽回武帝的心,但世人皆道形象地写出了怨妇空闺的寂寞。他却让卓文君独守空房。

后人为之深深感叹,在文君井旁写一联:“君不见豪富王孙,货殖传中添得几行香史;停车弄故迹,问何处美人芳草,空留断井斜阳;天涯知已本难逢;最堪怜,绿绮传情,白头兴怨。我亦是倦游司马,临邛道上惹来多少闲愁;把酒倚栏杆,叹当年名士风流,消尽茂林秋雨;从古文章憎命达;再休说长门卖赋,封禅遗书。”似乎是一个自比相如的落魄文人表达对相如的羡慕和致敬。

从绿绮传情、雪夜私奔、当垆卖酒到白首兴怨,卓文君和她的爱情走得惊心动魄,曲折跌宕,在这场没有硝烟的两性战争中,卓文君用一个知性女人的智慧,走了三步险棋,最终赢取了幸福。又像一个赌徒,孤注一掷,她赌的是相如的真心和父亲的亲情。如果两者中有一样缺失,她的人生都将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在卓文君约两百年之后,汉和帝时期,却有另一个才华横溢也遭遇婚姻不幸的女性班昭亲手写出《女诫》,告诫天下所有的女性,“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将一条条无形但柔韧的绳索把女性有限的空间捆得更为狭窄。再也没有哪个女性敢像卓文君那样放肆地对即将抛弃自己的丈夫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也缺乏说这个话的底气和后盾。不能不令人格外感叹。

四、张爱玲: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回眸与他生命有过交接的几个女子,他的语言非常好,是老式文人的那种优雅和婉媚,丽而不妖,读之如饮刚刚出炉的绿茶,清香满口。

他自然会写到张爱玲。我去买这本书也是冲着他写了她的缘故。首先翻看与张爱玲有关的章节,写得还真不少。《民国女子》《汉皋解佩》《天涯道路》《永嘉佳日》等,娓娓道来。可以想见写作时的胡兰成必定坐在暖阳之下,微微眯缝了眼睛,将流年往事一一回顾。

被人写作被人怀念究竟是一件幸事呢?还是相反?

尤其对张爱玲来说。在《今生今世·如生如死》那一节里,他收到了张爱玲的一封来信和一张三十万的汇票: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看到这里,我微笑了。这就是张爱玲。是她的痴情和决绝。即便分手,也还是将辛苦挣来的钱全数给了他;即便给他钱,也掷地有声地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然后搬家,不接他的信,将他从自己的生活和心灵深处血淋淋地撕扯出去。

不爱就不爱了,何必惺惺作态地握一把爱情的灰烬呢?

《乐府民歌·有所思》说: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原本正在给心上人缝制美丽的赠品,一听说爱人变心,立时烧掉赠品,断绝相思。他已经变心了,缝得再精致又如何,缝进再多爱意又怎样?不如拉杂摧烧之,连爱和记忆一同焚毁。

张爱玲就是那样的女子,爱时热烈,可以将整个人整颗心都捧给你。胡兰成几次写到张爱玲的笑,说:

“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毫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他的确是解人。他对张爱玲的了解是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刻的。张爱玲就是这样,笑即大笑,爱也爱得毫无保留。但是胡兰成也忘了,在毫无保留的另一面则是倔强的决绝,是卓文君那样的“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清傲孤高,目无下尘的张爱玲原也只想得到一个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可是,颖悟如她,又怎会不明白,人生里初见的惊艳是耐不住岁月的打磨的,如海的深情也可能全落入时光的沙漏?

她早就说过:“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可是长满了虱子。”她理解得非常透彻。

有一类人,或许并没有经历多少现实的苦难,也不曾遭遇多少屈辱和挫折,可是他们天性中的敏感和聪颖总是能从人们疏漏处发现人生的真相,得出至为深刻的体悟。

张爱玲就是这样的天才。

在旁人眼里,张爱玲可谓深得上天垂青:出身名门,年年轻轻就轻易赢得盛名。可是她说了,生命中有太多的虱子。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些虱子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比如一份伤人的爱情。

伤至最深处,她也只是叹一口气,说:

“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从此宁可穿行在芸芸众生的街市,成为所有人的陌生人。宁可抱残守缺,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