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如玫瑰次第开:索解传媒朝代中国文学精神
1829600000028

第28章 醉爱红尘(4)

就在此时,他在街头偶遇卖盗版碟的夏小容,夏小容在都市打拼得累了,她想回家,和自己所爱的男人结婚生子,过安定的日子,而男人旷山舍不得自己的金钱梦,两人关系正处于僵持之时。空虚的夏小容约敦煌喝酒,酒醉后把敦煌带回了家,两人有了特别的关系,两个孤独的人靠在一起取暖,也萌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意。夏小容眼里,小她三岁的敦煌就像她那个混日子的弟弟一样亲切。敦煌想找办假证的熟人东山再起,接过一连三天都未找到,只好跟随夏小容卖碟。敦煌是大学毕业生,他也是个善良的人,他一直为拖累保定而内疚,一直想赚钱把他弄出来。但他又是一个没有恒定道德的人,比如说卖假证失败后改为卖碟还是从事非法生意,答应保定照顾七宝,却与七宝鬼混到一起。爱上夏小容,却因旷山离开了她。小说结尾处,他因答应夏小容帮助旷山摆脱警察而被抓,此时七宝打来电话说她怀孕了。

把这样一些底层人生存的艰难道得彻底,他们漂在城市河流边缘,没有房子、户口,没有稳定的工作,因而不敢结婚不敢生子。但他们也有情感需求,也有爱,也有归宿的渴望,也会怀孕,这使他们的处境更为艰难。就敦煌来说,为了赚钱,敦煌是很拼命的人,不仅拼智力,也拼体力。他能吃苦、住那么简陋的房子,却总有一种创业的激情。在他获得夏小容许可可以独自卖碟时,“立马觉得整个人像刚从浴室里出来一样,清爽开阔,天高云淡,好日子说来就来了。”因为“最重要的,创业生活又开始了,等于在北京这地方开始了新生。”他也聪明,善于琢磨,在选择如何卖碟上面可见他颇有生意头脑,口才也颇佳,若能从事正当职业,也必将是优秀人才。那一段对顾客的心理分析很有意思,很见作家生活功底,他对生活是了解的,甚至可以说,作家至少有过一段底层生活经历,也曾在困境中苦苦挣扎过,否则不会有这样深刻独到的领悟。某些句子不仅让人莞尔,也能引发思索,比如他分析那些坐办公室的,“翻翻报纸修修指甲那种的,为了解闷,坐办公室的文化人更如此,心思多,总觉得生活对不起他们,看碟平衡一下,比抱老婆老公有意思,还不失身份。”而从超市出来的家庭主妇,则推荐她们看爱情片,“女人其实好打发,只要你愿意把爱情抬高到生活的头顶上,问题基本上就解决了一大半了。”“都扛不住‘爱情’这东西的小虚荣。”

然而这段貌似爱情实则互相需要的含混的关系在二十天时结束了,旷山在半夜十一点多发来短信,说要过来,敦煌于是收拾东西消失。他的到来原本就是戏剧性的,是一个找不到着落的人有了一个睡觉的地方,并找到一种活下去的方式,另一个男人原本就是这里的主人,是夏小容要结婚生子的男人,当然敦煌必须干净利落地离开。敦煌没有纠缠,干脆地收东西走人,夏小容倒有些不忍,这些天的相处,两人是愉快的,彼此关爱的,或者说也是有爱情的,所以她要他带上碟。

“天气预报说,又来沙尘暴了,气温开始下降,也许明天又会回到冬天。”几乎处处有隐喻,但都不显眼,很自然地过渡。“沙尘暴”既是自然状态的,也是人生中遭遇的无数个困境的隐喻。敦煌从夏小容处退出,意味着他将重新面对如何生存,在哪里食宿的大问题。善良的夏小容让他把碟片带上,并许诺持续供碟,而他二十多天所赚的钱也使他不至于露宿街头。临别的泪水表明他们之间并非仅仅互相取暖那么简单,二十多天的肌肤相亲已使他们之间有了新的情感。

“楼下的风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有限的几个也缩在车里,那些车穿过大风像一个个怪异的孤魂野鬼。杂货店和超市也都关着门,北京繁闹的夜生活在这个大风天里被临时取消了。”写出大风带给人们生活的影响,一掠而过却留下清晰而深刻的印痕。在这样的夜晚,敦煌拎着三个大包,迷路的人一样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他眼睛里的黑比北京的夜还黑。”冷、累、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大风天的夜里,其凄凉和孤独可想而知。我认为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很难写出来的。大部分旅馆都已经关门,而他也舍不得那点住宿的费用。于是熬着,“熬到几点算几点,天总会亮的。”“敦煌在大风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断地落进沙尘。”也因为他那颗受伤的心,虽很干脆地从夏小容处离开,但内心是很受伤的,他在大风中一直走到凌晨三点钟,终于找了间废弃小屋,在地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坐起来。“动一动嘴觉得满嘴沙尘,像吃了一夜土,连吐了十来口涂抹才清爽些。”他在路上交通用的大圆镜子中看见自己一幅流浪汉、乞丐的模样,浑身尘土,衣服皱得不像样。他卖完手中碟时不肯给夏小容打电话,没有路也撑着。这时小容打来电话,要他去拿碟,而两人一见面又纠葛在一起,几十天相处的情分还是温暖着他们。而上门拿碟看见旷山与小容吵架,忍不住出手打旷山。不打不相识,两人一起去喝酒,居然在有些事情达成共识,比如是在北京闯荡还是回故乡。

但小说也略嫌冗赘,七宝的出现和她与敦煌的爱情故事显得与整个故事不够贴切,“我”是信守承诺,替保定找七宝,结果发现保定痴情的这个女子有很多男人,“我”也在接触过程中与她有了性关系,并长期维持下来。似爱非爱地混着。作家在此写出了一种爱情观,在漂泊的生活中,爱是一种奢侈,能彼此关爱、互相取暖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比如敦煌刚买手机后给夏小容开玩笑,说自己被关进去了,夏小容话语中的关心使他开心了一整天。

贯穿小说叙述的是关于沙尘暴的描述,从小说一开始就切入了这一特殊的环境描写,把京漂一族的生存状态定格在恶劣的自然和社会生态中。此后,这种描写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小说的每个角落。总会在故事发展中起到一些推进作用。

“次日上午,窗外有人兴奋地说话,土啊尘的。”“敦煌看看脚下,一层细腻的黄土。跺一脚,溅起一团尘烟,再跺一脚又溅起一团尘烟。”“他看到周围所有东西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黄土。‘沙尘暴?’现在风停了,太阳在天上,因为浮尘的原因看起来发白。黄土白日。‘下土啦!’房东兴奋地说,‘老天下土啦!’”“他踹了一脚门前的槐树,一阵黄土飘飘悠悠落下来。真他妈的下土了。”

“他站在高处,看到眼前低矮的居民区和街道一夜之间变成了单纯的土黄色,如同冬天看见大雪覆盖世界。但和那感觉完全不同,落了土的房屋和街道看上去更像一片陈旧的废墟,是如此颓败和荒凉。”

“风小了,沙尘悬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大街上到处是带着眼镜、口罩和头蒙纱巾的人。”

将这种生态破坏带给城市的警示三言两语带出来,令人印象极为深刻。而敦煌居然在黄土中发现商机,他在落了黄尘的汽车上写下卖碟的联系电话,居然真有生意上门了。

“上公交车车敦煌买了份报纸,吓一条。报纸上说,昨夜北京下了三十万吨的土。”“报纸还说,这三十万吨土,一部分是北京自产自销的,北京现在就是一个大工地,没风的时候都可能尘土飞扬;另一部分是从新疆、内蒙古和大沙漠里刮来的。想想风这东西真他妈伟大,硬挺着把一粒粒尘埃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大工程啊。”还列举一消息,新疆某列火车遭遇沙尘暴,一侧车窗玻璃全被击碎,乘客只好用被褥堵住窗口,千里迢迢地与天斗与地斗。这一插叙实则将沙尘暴带来的危害坐实了,它不仅仅给城市居住带来了不方便,更威胁了人们的生存安全。

敦煌的感慨:“当时把那半死不活的工作辞掉,满以为到了北京就能过上好日子,现在连人都半死不活了。”各色人等,尖刻市侩的房东,敦煌和保定被抓走后,她就把他们的行李能卖的卖了,仍的仍了,在敦煌回来后假装不认识,还有一个月的租期也仅用一百块钱打发了事。

那种无家可归者的感受写得很到位:“声控的门灯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有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楼上几乎每家灯都在亮,暖气还没停掉,他们不知道现在冷风钻进裤腿里是什么滋味。他们在自己家里。”捎带地嘲弄了社会现实,“学生甚至比社会上的人还需要假证,尤其找工作时,成群结队地办假成绩单、荣誉证书,胆大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要,专科的要本科的证,本科的要硕士,硕士的要博士,当然也有倒过来的,为了逛公园景点半票,一把年纪的老博士也搞个本科的学生证。”

“干他们这一行的都明白,能进去就能出来,找到合适的人,打点也到位,就没问题。”

“那晚风大,窗外就像有一群小孩在集体哭泣。夏小容的窗户有点问题,风一吹就哐啷狂澜响,在屋里就觉得那群小孩不仅集体哭,还集体拍打窗户。”这种描写不止是精彩,简直让人喝彩,太形象生动了,且不落俗套。

“生活再简单也琐碎,你不知不觉就把它弄得膨胀了,毫无必要地铺张开来。过去敦煌只偶尔认为自己是生活的累赘,他总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围,像个讨厌的肿瘤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生活边上。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的原来都是累赘。”“他办假证的时候的确没卖过发票,看来能公费报销的人越来越多了。”

这样来写作敦煌之类人的状态颇具意味,不管他们怎样边缘,怎样赚钱,他们也都是人,有生存的权利,有幸福的权利,但似乎得到这些都比较艰辛。知春里女孩的故事的穿插也似与作品关系不大,不过也以个案方式说明都市生存的孤独,人与人之间的隔绝,不沟通。

七宝是和夏小容完全不同女性,夏小容的安静本分渴望安定渴望结婚生子,七宝则张扬时尚,但她和夏小容同样是漂泊在外的女子,同样渴望温暖温暖和安定,正如七宝与敦煌的一段对话:“抱着你有种落了地的感觉。有时候一个人孤单了,想哭都哭不出来。”

“找个人嫁了不就完了。”

“你以为嫁人就容易啊。”

“难么?实在没人要,我就委屈一下吧。”

“做你的大头梦!钱呢?跟着你吃沙尘暴啊。”中包容的是二十三岁漂泊在外的女孩子的辛酸,而二十八岁的夏小容不敢结婚不敢怀孕,因为没有足够的保障。

尽管这样,七宝拒绝了敦煌一起租房的提议,“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我一点都不想管别人,也不想别人把我系在裤腰带上。”

跟七宝在一起,敦煌心里还是牵挂着夏小容,两个恶梦和知春里女孩门上的封条使他又打了夏小容的电话。“敦煌一下子想到那些卖碟、办假证的女人,孩子背着、抱着,当众敞开怀奶孩子,她们说,要光盘吗?办证吗?”很快,夏小容也会成为那群女人中的一个。

“五月里又来了一场沙尘暴。天气预报说,这在北京的历史上也属罕见,但它就是来了。一天一夜的长风鼓荡,沙尘被送到天上。”“细密的沙尘在天上下不来,天地昏黄,空气污染指数高得可怕。”

旷山说夏小容,他们的店被警察一锅端,旷山被带进看守所,夏小容用全部积蓄才把他弄出来,“她到比我想得开。女人你真搞不懂,过去整天唠叨挣钱回老家,现在穷得光屁股了,反倒什么都不提了,就跟那些钱不是她辛苦赚来似的。折腾成这样,真有点对不起她。”此时夏小容已怀孕,满心期望他们又从卖碟开始,一切重新开始。对从事这个行业的他们来说,一切都意味着没有稳定性,随时可能从头开始。“进去了就等于什么都没干。”

而敦煌得生存状态也是一种呈现,他租住的小棚子一到夏天,“太阳一晒就透。小屋就像个温度计,外面温度一高,里面噌噌噌就跟着上去了。弄得他里外都焦虑,觉得生活漫无边际又无可奈何。”

小说结局留下了一个巨大悬念,这些京漂的命运都被悬挂在空中,夏小容当街临产,旷山跑得不见踪影,敦煌为了小容去救旷山,却把自己送进了警察手中,此时七宝打来电话,说自己怀孕了。卖毛片的结局会怎样?敦煌何时会出来?他与七宝又将如何?是不是七宝用尽积蓄将他捞出来,一切又重新开始?或者他将在监狱蹲上几年,爱情、金钱都将离他而去?

郑小琼的《铁》对铁的叙说,就是对刚性制度的叙说,对压力和断裂的叙说,对亿万农民工的创伤和疼痛的叙说。作者如实叙说着与铁密切相关的生活,一根断指,其锥心刺骨之痛是终生的。关于塑料厂的描述,一样的真实,尖锐而沉痛。两篇文章的密度都很大,使用大段落,使人直接置身于文字的严密的压迫之中,毫无文学家所称颂的那种“空灵”、“飘逸”之感。

她的语言富有质感,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尖锐和锋利,铁一样的。她描写乡村的疾病,“疾病像尖锐的铁插进了乡村脆弱的躯体,我不止一次目睹乡村在疾病中无声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样在乡村的路上,田野、庄稼地里行走,撞着一个人,那个人家里通宵的灯火便逐渐暗淡下去,他们挣扎,熄灭在铁一般的疾病中,如铁一样坚硬的疾病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无声的疼痛之中。”这样的语言是非常有力量的。

她只在乡村医院一掠而过,来到南方五金厂,坚硬的金属被切割和自己半个指甲的消失,然后她在小镇医院里看到了许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个的手,有的只是腿和头部。”“那些疼痛剧烈、嘈杂,直入骨头与灵魂,他们将在这种疼痛的笼罩中生活。”

这种切肤的疼痛体验使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命运,开始走向诗歌和散文,用手中的笔把这种痛苦的思索记录下来,“这种假设性的思考让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我们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多的偶然性会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想法与念头撕碎。我不断地问自己,不断聆听着内心,然后把这一切在纸上叙述下来。在叙述中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微的颤动,我体内原来有着的某种力量因为指甲受伤的疼痛在渐渐地苏醒过来。它们像一辆在我身体里停靠了很久的火车一样,在疼痛与思考筑成的轨道上开始奔跑了,它拖着它钢铁的身体,不断地移动。”她的这些文字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们是尖锐的、坚硬的,掺合着血与泪的,对工业社会,对农民工的艰难处境都有着呐喊式的控诉。

伴随着对苦难的描写,是她的灵悟的文字和对世界的独特的思考,比如她说:“眼泪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物质,它有着一种柔软而无坚不摧的力量。“

她以几乎激赏的文字描写铁在她们手中,在强大的机器面前的变化,一种称得上美的转变,然而这些操纵机器的人反而变得面目模糊,失去了人的特质。“我们的脸上,呈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光,只在短暂的时刻被它照亮,更多地剩下灰烬,苍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废物场的铁屑碎料一样,被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