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在胸口的玫瑰:20世界中国女性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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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欲望与救赎(8)

如果说这部小说能带给人沉静的启悟的话,就是这些关于生命的低语,它们贯穿在小说的始终,有一种深切的打动人的情愫。因为这些领悟来自主人公“我”,即易明莉,也使这位女性形象光彩动人起来。她是一个在旁人看来可以三天不说话的有些憨的女人,但却是一个总在内心说话的女人,她总是在与自己交流,在思索,思索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自己的历史和亲人朋友的遭遇。她对养女怀抱深深的爱,这份爱有对好友上官瑞芳爱的成分,更多的是对生命本身的爱。郑容容三个月没有电话她就急得夜不能寐,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池莉用了一段精彩的比喻来说明自己与上官瑞芳和容容的关系,她说:“她们是我的鱼伙伴,是我生命的历史和我存在的证明,是我人生楼梯的扶手,没有这种扶手,我就会失去自己的疆界。”当寻找落空之后,她也接受了现实,因为“人类谁能够救谁呢?只有我们自己拯救自己的内心与灵魂了。”在上官疯了以后,几乎她的所有亲人都抛弃了她,父母、丈夫、情人,只有易明莉收养了她的孩子,每周定期去疗养院看望她,把女儿的事情讲给她听。而对待丈夫,虽然丈夫有些霸气,喜欢独断专行,但她只关注丈夫的优点,认为一个家庭的美满在于容忍和体谅。这样,易明莉的性格呼之欲出,她是一个不多言语,但与人相处和睦、心底善良、宽容体谅的女性。

同时池莉也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无法沟通,即便是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夫妻之间,很多感觉是无法传达的,无法理解的,甚至是语言无法表达的。她借易明莉之口说道:“我是想说明我内心的一种焦渴,一种孤独,这种话听起来似乎有一点酸不溜叽,平日里很是难以对人启齿,因此我也从来不对任何人倾诉。然而,事实上,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焦渴和孤独中。我的感觉经常被粗暴地忽略,好像我应该生活在别人的土壤里,而不应该生活在自己的家园。”这种对孤独的体认是带有作家的温暖的。在公共规则和个人感觉之间如何抉择,成为易明莉思考的一个主题,也是她和丈夫争执的关键。丈夫坚持要求她上班,因为那一天关系到他的一笔数额不小的回扣,而易明莉坚持去北京找女儿,因为她感觉不好。易明莉的固执使丈夫极为生气,先是苦口婆心相劝,后来破口大骂,但易明莉有自己的准则:“什么叫做把事情办妥当?我也没有说我一定可以找到容容。我们一生该做了多少事情?可是多少事情会顺藤结果呢?难道事先无法须知结果的事情就不能做吗?”

小说中另一个鲜活的但始终未出场的人物是郑容容,在乔万红的形容中,“容容这女孩子比鬼还精,13岁就来北京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忙得像总理,能耐大着呢,几乎每做一件事情,全国人民都当作了茶余饭后的精神点心。现在这世道,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了!她们不把别人骗得倾家荡产就算不错了,谁还能骗得了她们?”而郑容容的八十万美金借款的经济担保人,兔唇矮小的男朋友郝运则给易明莉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郑容容如何用拍摄贵州蜡染为诱饵不断要求追加投资,活生生将一个英国绅士逼成了贼。

这样的描述里,易明莉和郑容容两代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虽为母女,但人生信仰、处世态度、理想追求等都已有着天壤之别。郑容容将金钱、出名当作人生追求的第一要旨,为此可以找一个并不理想的男友,可以去骗人,借巨额债务,再轻松一走了之。而在易明莉看来,人生短暂,关键要活得踏实,不能拿了昧心钱而睡不好。“如果睡觉不好,那不是等于浪费了生命的一半。何况一般人没有那么多小时的生命,何况人还要做许多与自己生命的幸福没有关系的事情,何况人还有生病吵架头痛脑热,还有无数病菌随时准备侵蚀你,还有无数意外潜伏在你的脚下,时间随时会被打折或者掐断,生命就是这般情形,你光是盯着钱,光是要这些嘎嘎作响的纸片干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原因改变了郑容容呢?作家有意让易明莉和郝运回忆起小时候攒牙膏皮子卖钱的岁月,她说:“过去,我们对待生活都很上心,节俭、勤恳,点点滴滴,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认真地做。时光在我们认真的态度中,流逝得很慢很慢,因此我们什么都记得,掳一把过去的日子,就听得见结结实实的嘎嘎响声,不像现在,昨天的事情,已然雁过无痕。”那么在作者看来,这种改变与时代变迁不无关系,是这个浮躁功利的时代让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变得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如果说她的生母上官瑞芳是一个为爱情而疯狂的女人,是一个被男人害苦了的女人,那郑容容正好相反,她将爱情视为金钱交换的对象,她会把男人害得苦兮兮的。

《生活秀》里,池莉用她的生花妙笔塑造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极具生活魅力的女性形象来双扬,她的俏丽、能干、风情都是从生活从苦痛中磨砺出来的,她是武汉吉庆街一道风景,也是一个典型代表,她之所以能够山青水绿,风韵十足地坐在那里卖鸭颈子,是她一点一滴用汗水打拼出来的。所以她实际,从不对生活抱持虚幻的期待。她通晓世俗人情,任何困难的事到她手里都可以最终解决。她十五岁丧母,十六岁上班时点蜡烛引发火灾被开除,父亲受不了三个孩子的拖累,选择再婚,入赘女家。是十六岁的来双扬用一只小煤球炉子炸臭干子养活了自己和弟弟妹妹,她把那时刚读小学的来双瑗送入大学,把嗷嗷待哺的来双久抚养成一个漂亮风流的男子汉,这是何等地艰辛,又是何等的有气魄。貌似优雅宁静的她其实面临着许多现实的困境,她结了婚又离了,生的孩子因医疗事故夭折,最钟爱的弟弟来双久染上了毒瘾,三进三出戒毒所却没有戒掉的希望。祖传的房子需要从别人手中收回,哥哥嫂子对这个房子虎视眈眈,侄儿来金多尔的教育费用需要储蓄。哥哥收入低微,嫂子小金下岗几年却不肯出去工作,嫌辛苦,一天到晚沉溺于打麻将和跳广场舞,挑唆着丈夫向来双扬要房子要钱。另一个妹妹来双瑗满口环保文化主义,却不肯正视现实。家族的责任和重担实际上都压在来双扬身上,她必须鼓舞起百般斗志去拼杀,去解决这些问题。而她最终也确实靠自己的智慧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

来双扬有她的善良,更有她的冷酷,有她的精明,也有瞬时的迷幻,她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对生活的清醒认知。小说中这样写道:“来双扬这个女人。哭是要哭的,倔强也是够倔强的,泼辣也是够泼辣的;做起事情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脸皮上的风云,是可以随时变幻的,手段也是不要去考虑的。”

书中最让人领略到来双扬精明能干的是收房产一节,房子问题牵涉极多,她需要摆平父亲、张所长、哥嫂等诸多关系。但来双扬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轻轻松松解决了这些问题。她先是拎回一包东西去看后母,用一番甜言蜜语融化了自己与后母之间多年的坚冰,也因此得到了父亲的支持,有了房产继承权。然后她抓住张所长最头痛的花痴儿子的问题,说服九妹嫁给了他,一切迎刃而解。这里也展现出来双扬冷酷世故的一面。她明知道九妹迷恋的是久久,却故意让花枝般鲜艳的九妹嫁给一个花痴。她说服九妹的方式是现实,她让九妹亲眼看到戒毒所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久久形象,从此对久久死心。然后告诉九妹,嫁一个城里人有一个城里户口有多好,否则将来还是回农村云云,用现实利益再加感情攻势说服九妹成为自己一件武器。但又不纯粹是对九妹的利用,就像她掏心掏肺对九妹说的那样:“久久命不好,你的命也不好,我的命也不好,咱们都是苦命人,就这么互相帮着过吧。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来生我不要做人了,我宁愿做一只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父母兄弟,一家老少的事情全不用管,多好啊!”

同时她又是极泼辣的,她原本就不是淑女,在她十六岁时就可以冲到后母家门口把后母骂得几年在街上抬不起头来,她的泼辣是严酷的生活教给她的,她要是不泼辣也活不下来,更养不活几个弟妹。在广场上与小金那一段对骂撕打彻底扯下了来双扬的淑女面纱,“小金泼,来双扬要比小金更泼。”当着一街跳舞的人数落小金,“从前上班,就是在厂里混点,”“像你这种懒婆娘,不肯劳动,不管儿子不管丈夫不顾家庭,还有什么嘴巴说别人?”来双扬嘴巴尖利,说话刻薄,打人的动作凶猛迅疾,几分钟就治服了小金。为了衬托她的果决干练,作家还写了一个卓雄洲,这个有千万资产的有家男人迷上了来双扬,两年多时间在久久酒店吃饭,买她的鸭脖子。这份梦幻和期待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当来双扬发现自己也有点喜欢卓雄洲时,她主动约会了他。正是这次约会,使梦幻散尽,只剩下干瘪丑陋的现实。她从卓雄洲的言谈中发现卓雄洲爱上的其实是自己的一个梦幻,她想:“卓雄洲一定没有看见来双扬对范沪芳如何的花言巧语,一定想像不到来双扬与小金的对打厮杀,更不会知道来双扬狠心嫁出九妹,违法呵护久久。”心里对两人关系已有一个明晰地界定,却不忍心揭穿,仍是留下来住了一晚,尽管性爱不满足却也不想让他难堪。这正是她的善良和义气之处。

小说中还使用了对比的手法,以小金的懒对比来双扬的勤劳,来双元夫妇的虚荣好面子,宁可饿死也不去做家政,对比来双扬的现实,她认为生存是第一位的,其余都是次要的。以来双瑗宏阔得不着边际的时事感慨,来对比来双扬凡俗人生里的责任感和坚强。

《云破处》是池莉唯一一部没被别家报刊转载的作品,据说不被转载的原因是怕惹祸,因为小说着意描写了掩藏在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邪恶。小说类似于在写一个凶杀案件,实际上是以一支肆无忌惮的笔写出个人历史中的黑暗和人性的邪恶。金祥和曾善美是一对结婚十五年的夫妻,在事情发生之前是人人羡慕的美满婚姻,他们都乐观随和,工作积极,彼此恩爱,除了没有孩子的遗憾外,什么都好。然而有一天在参加一次聚会中,曾善美听到了一些有关金祥的议论,这个议论切中了她埋藏极深的痛苦往事,于是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优雅和善的曾善美一到晚上就开始追问金祥9岁到11岁的历史,金祥不论怎样腾挪辗转都离不开这个话题,在这样的追问和回答中,他们互相发现了对方身上十五年来从不曾了解的东西。面对面地质询使他们“共同地奋力地撕去他们过去温情脉脉的面纱。”两个隐藏在各自历史最深处的惊天秘密也逐步暴露出来。

外表开朗勤奋、助人为乐的金祥在十一岁时因莫名其妙的仇恨,半夜从食堂下水道钻进去,把河豚的内脏放进了135保密工厂的鱼头豆腐汤里,结果技术人员全部中毒,包括总工程师夫妇在内的九人死亡,其中就有曾善美的父母,当时她七岁,弟弟两岁,因缺乏照料,两岁的弟弟也死在她的怀里。追溯原因竟然是因为那座保密工厂有高高的围墙,不让农民的孩子进去,他一次去偷葡萄被推出来鼻子跌破了流了很多血。就像曾善美所愤怒的那样:“一个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愉快地生活下去,世界上如此没有良心的这个东西。他明知与他睡在一起的是他的受害者,可以居然在十五年里从来不做噩梦。他从来没有不安,没有失态,甚至没有生过病。这还是一个人吗?”孤儿曾善美被姨带回武汉,竟然同时遭遇姨父和表弟两人的蹂躏,一直到曾善美结婚。在得知金祥就是最初的凶手时,曾善美用一把刀刺进了熟睡的金祥的心脏,而警察并未能侦破此案,第二年的全国严打中,一个贩毒的小老板被认为是凶手,而他与一个警察同归于尽。所以作者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都说:“如果用这所钢铁设计院的群众的眼光来看,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生来就模模糊糊,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段,把他周围的人和事,把生活和历史都搅得似是而非了呢?”

《来来往往》似乎在替婚外情唱一曲赞歌,作者在塑造人物时爱憎过于分明,她将段莉娜描写成了一个极度刻板、庸俗而又惯用心计,蛮横无理的女性形象,而将第三者林珠、时雨蓬描写得优美机灵,甚至称得上智慧灵性的女性形象,二者的对比极为鲜明,形成极大的反差。小说从康伟业的三个不同时期经历的不同情感写起,初恋之于戴晓蕾,是一种神秘的探索,它起于十五岁少年对异性的好奇与恋慕,在大胆奔放的戴晓蕾面前,他不敢有任何作为,那段黑暗中相处的经历却在他的心里留下极深的印痕,正式恋爱之于段莉娜,是文革时期由介绍人牵线而规矩刻板的相处,两人多次发生冲突,却也走入婚姻。婚外恋之于林珠,是康伟业人生的一次放纵,林珠飘逸洒脱的神采使他迷醉,两人开始了漫长的飞来飞去的婚外恋情,在金钱作靠山的生活里,飞机、豪华宾馆、精美的食物都成为他们情感的添加剂。最终因康伟业难以离婚,林珠卖掉康给她的房产,独自去了国外。而时雨蓬则是康伟业真正游戏人生的开始,他不再奢求灵魂的爱,只求身体的舒适和相处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