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长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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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庐山便是一处胜地。东汉时山上寺院多达380余处,丛岩叠嶂处寺庙凌空也似丛岩叠嶂,山花烂漫时佛祖回眸如同山花烂漫。从东晋到南宋的1000年间,庐山香火不断,佛教大行其道,有多少善男信女进山出山?史书无载,史书难载。后人尊为佛教净土宗始祖的东晋高僧慧远大师,在庐山创建东林寺。其寺正对香炉峰。峰势自北而西,环合四抱,有如城郭,东林在其中。徐霞客曾记道:“寺南面庐山,北倚东林山,山不甚高,为庐之轮廓。中有大溪,自南而西,驿路界其间,为九江至建昌(今永修县,笔者注)孔道。寺前临溪,入门为虎溪桥。”东林寺原址为西林寺旁的龙泉精舍,后建新寺,因在西林寺之东,故名0公元381年,慧远到庐山,416年去世,与庐山结缘35年。在这期间,“变不人俗,影不出山”,在东林寺钻研佛理,聚徒讲法,并派迎远禅师等人,横跨荒漠前往天竺取经。取经者返回庐山后,在慧远主持下把经文译成汉文,与长安的鸠摩罗什交换经本,慧远写《般若经》序文。前后所著经、论、序、铭、赞、记、诗文共10卷,辑为《庐山集》。达官显贵、骚人墨客、学者名流、农民起义军领袖等等各色人物,只要问经礼佛,慧远来者不拒,一概与之交往,诚为大弘扬者。东林寺后的锦绣谷,相传是慧远诵经讲论之余荷锄种植药草之地。

庐山上有东林、西林、大林三大名寺外,还有秀峰、归宗、海会、万杉、栖贤,史称丛林五处。

把庙宇称作“丛林”,这是佛教的一大发明,它使宗教有了绿色的美感。

在匡庐,除了白鹿洞书院招纳天下学人外,要数寻寻觅觅的诗人最为殷勤了。无论是得意的、落魄的、狂傲的、淡泊的,都能在庐山拾到诗情画意,为庐山庇护而心灵得以暂时的超脱,自由自在地叩问山壁,思接千古。陶渊明、王羲之、谢灵运、鲍照、孟浩然、韩愈、李白、白居易、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王安石、黄庭坚、陆游等等,皆在庐山流连忘返过。他们的名字加上他们的诗句,又何尝不是庐山看不见的奇峰峡谷呢?

牯岭西谷有花径,白居易暮春四月寻访庐山的拾级处。他发现山外山里的景色是不一样的,时光的流动仿佛也有快慢,是以诗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艮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庐山向以凉、古、奇、秀闻名,夏日江西大热,而庐山之中却凉意沁人,平均气温要比山下低摄氏9度左右。峰奇石怪变化无常,跌水流泉奔雷堆雪,云飘雾渺欲仙欲鬼,春有杜鹃秋有红枫,难怪李白到庐山后叹道:“予行天下,所游览山水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之者,真天下之壮观也。”庐山多雾,庐山的雾不是烟尘污染物,而是江湖环抱所致,雨水和水气不易蒸发,便湿漉漉地缠绵着。万物化生四时常绿迷迷茫茫云烟飞渡,均有赖于此。一年之中大约190天是有雾之日,大雾中雾小雾,庐山真面目轻易不肯示人。也有云开日出时,迷雾顿消,山清谷朗,香炉峰上似有香烟,仙人洞里可望众仙,鹤鸣岩下能听鹤鸣。李白有诗赞道: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庐山没有艰深之作,面对庐山故作艰深的诗人不是真正的大诗人。庐山告诉我们:遥远、古旧、艰深、变异如庐山却只以诡奇秀丽示人,且结庐可寄,焚香可佛,樵人牧童皆可行之望之,山野村夫都能歌之咏之。

这就是庐山的启迪:山可化人,人山皆辉;人若毁山,山人俱灭。

在人群里,诗人中有优秀者;在山色间,诗人只能是跋涉者、问道者、迷茫者。

白居易做江州司马,在九江住了4年,庐山是常游之地。李白三上庐山,曾经隐居。可惜杜甫贫病交加穷愁潦倒,晚年漂泊在洞庭湖与湘江之间,未见有上庐山的记载。

庐山是可以畅想,容得狂放的。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诗云: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峄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庐山最高峰为大汉阳峰,海拔1474米。山顶有汉阳台,夜来能望见汉阳万家灯火,汉阳峰是以得名。台之北有“庐山第一主峰”碑刻,台之南勒石“大汉阳峰”,东西两侧有联曰:

峰从何处飞来,历历汉阳,正是断魂迷楚雨;我欲乘风归去,茫茫禹迹,可能留命待桑田。

这是光绪年间南康(今星子县)知府王以敏所书。

清代戏剧家李渔也曾登临大汉阳峰,并书一联:

足下起祥云,到此者应带几分仙气;眼前无俗障,坐定后宜生一点禅心。

汉阳峰前有禹王崖,据传大禹“疏九江”时曾坐崖上观察长江洪峰水势。李四光考察庐山冰川时多次登临,有《庐山地质志》传世。汉阳峰仰天坪上有云中寺,传说古时有一小和尚名慧灯,从寺前有青苔而偶发奇想挖掘山泉,以免去下山挑水之苦。一日,果然有泉水汩汩涌出。小和尚大喜,而闻讯赶来的老和尚大惊,惟恐破坏龙脉忙以袈裟掩住泉眼,泉水岂可掩盖?庐山倒添了一景:袈裟泉。慧灯不悦,是他辛辛苦苦挖出的泉水,为什么不能叫慧灯泉呢?故一泉土名。

大汉阳峰顶上望紫霄峰千崖层叠险峻,再寻石室,心里会生出洪荒古老苍凉神圣之感。《图经》明确指出:“紫霄峰有石室,昔大禹治水时,常登此紫霄,以眺六合望水湍,因刻于石室中。”到底刻了些什么字?历朝历代的人都想解开这个谜,《一统志》载:“紫霄石室极深阴,人不可至。有好事者,缒而下,摹得百约字。字奇不可辨,惟‘洪荒漾,予乃撵’六字可识之。”大汉阳峰下康王谷是庐山之大峡谷,长约10公里。有野史道,秦灭六国时大将王翦穷追不舍楚康王于此,眼看康王束手被擒之时五老峰上骤然雨云堆积,王翦为风雨所阻,而康王已进得山谷。王翦退兵,康王即在庐山峡谷隐居。谷内有田园村舍、鸡鸣狗叫、溪水清清、绿树成阴,红尘隔断,喧嚣全无,真世外桃源之地。康王谷离陶渊明故居不远,可以相望相闻。

五老峰海拔1358米,高程在汉阳峰之下,名声却远在汉阳峰之上。以风景奇绝论,堪称庐山主峰,却又比大汉阳峰矮了一截,因此有庐山无主峰之说。《庐山续志》中赵石梁却不以为然,他说:“庐山之景,尽于东南,故五峰奇绝’竟无有与之相抗者,谁谓匡庐无主峰也。”五峰即五老峰,说它们像五个老人,毕竟是附会之说。五老峰的胜景在于奇峰怪石与丹崖铁壁的气象万千,再加上细雨薄雾飘忽流动红绿点缀亦淡亦浓,一切都在虚虚实实似与不似之间。

你可以想像,你难以想像,所有的想像似乎都到李白笔下为止了:“青天削出金笑蓉。”―相比之下,栖霞寺名联却也稍逊一筹了:

前赐紫衣,后留玉带,遗泽千秋传不朽;面朝五老,背傍七贤,壮观万古并英雄。

含鄱口在牯岭南,东有五老峰,西有太乙峰、九奇峰、汉阳峰,中间小小开阔处正好面对鄱阳湖。口含鄱阳,浪涛万顷,湖光山色,一岭而涵,这是怎样的神机妙算造化天工啊!袁宏道说:“登含鄱之巅,长江汇激,浊波一线,鄱湖清澈如片照,细见帆影,湖中诸峦,或如蚀翠,或如砂斑之凸起。”前望是水,水波缥渺;左右皆峰,峰在雾里。雾携峰行,峰随雾走;雾本飘忽,峰也飘忽。明代有诗人叫阎尔梅的写道:“峰余山外压空烟,上视曾无北半天。绝顶石头风欲坠,老僧庵在树梢悬。”下山路上会想起徐霞客,当年他由西麓上庐山,在儿乎垂直的“百丈梯”悬崖上,手攀青藤,脚抠石缝,贴壁游走而终于登临。寻山觅水何尝不是献身精神的楷模,都说徐霞客写的是游记,殊不知华夏之山因之而高,华夏之水因此而长。

伟哉!霞客。

庐山脚下,鄱阳湖畔,是陶渊明的故乡和隐居之地。

陶渊明,东晋末年人,生于公元365年,427年辞世,字元亮,一名潜。因曾作《五柳先生传》自况,亦称五柳先生。渊明死,其友颜延之作文悼之,因其亮节高风而呼以靖节先生。

江西浔阳柴桑,在今九江马回岭附近,有村,村前有清风溪,溪上有柴桑桥,村乃陶渊明出生地,溪中流水清澈,桥上古风徐来。陶渊明曾祖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之一,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陶茂曾任武昌太守,父亲陶逸也做过太守之类的官。陶家“望非世族,俗异诸华”,却也门第显赫。只是陶渊明出生时家道已经破落,加上他8岁丧父,因此“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从小一边种地一边读书,29岁出仕,做过江州祭酒一类小官。后为彭泽县令,耻于为五斗米而“向乡里小儿折腰”,上任80多天后辞官回家,躬耕田园,闲来写作,隐居20多年后于63岁病故。

陶渊明辞官回乡后,先住玉京山下一今星子县五里乡―并写《饮酒》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巳忘言。

公元409年,陶渊明迁往出生地栗里村,即南村。小山村只十几户人家,山环水绕尽得林泉之美。躬耕自给,读书自娱。“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而与乡里父老则“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与颜延之、慧远等人有交往。陶渊明写《五柳先生传》其实是写自己隐居田园的状况: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

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

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已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

葛天氏之民欤?

诗人的生活极为清贫,但拒不出山,朝廷征召为著作郎,不就。晋之后,宋文帝元嘉三年,江州刺史檀道济亲往南村登门拜访,仍不出仕。这时陶渊明已病饿在床,却将檀道济所赠粱、肉拒之门外。次年冬日,彤云寒流中陶渊明于饥寒交迫中病逝。

陶渊明的白描诗句是诗歌艺术的极致,而“平淡”的得来又谈何容易!钟嵘在《诗品》中称之为“隐逸诗人”,奉之为“隐逸诗人之宗”。诗风人格影响了千年万代,李白斗酒诗百篇的寄情山水自不必说了,杜甫有道“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而清腴如王维、闲远若孟浩然、峻洁似柳宗元等,“皆学陶焉而性之所近”《说诗碎语》,沈德潜说陶渊明只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不够的,而在魏晋文坛浮华艳丽之风弥漫,诗人们纷纷“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时,陶渊明以平淡特立独行,而平淡之后的胸次浩茫、惊涛骇浪、辛酸血泪虽然往往被忽略,却同样是巨大的存在。否则何来“忧道不忧贫”、“刑天舞干戚”之句?《桃花源记》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任时光流动,美好自能隐逸的自然主义之不朽杰作。

陶渊明墓在栗里村附近的马回岭,绵羊山下的一个髙冈上,坐北朝南,外廓为长形拱顶岩石,背靠汉阳峰,面临鄱阳湖,与诗人自知不久于人世而写的《挽歌诗》中的境界相仿佛:“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临别留诗一那是生死之别一诗人有没有遗憾呢?陶渊明的生死观可谓来去自如:“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有没有牵挂呢?似有非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倘说遗憾,那也只是:“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也许有关陶渊明的一切,包括争论巳久的评说等等,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他是诗人回到故乡的榜样,诗也回乡魂也回乡。

眼前就是鄱阳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