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茶者圣:吴觉农传
1832600000034

第34章 在十年浩劫中(1)

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席卷了中国大地,吴觉农虽然感到了风暴来临前的阴云密布,但这场运动来势之凶猛,表现之狂暴,秩序之混乱,理性之泯灭,仍使他惊惶不已。然而,吴觉农和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习惯的思维方式,认为只要是毛主席的决策,那肯定是他有他的道理所在的。于是他沉默,他忍耐,他等待,想探索这场运动的起因和目的。在文革最初的动乱年代里,他个人和家庭都受到了有形的冲击,比较起来却并不算太严重。1966年的一天,有一群才十几岁的小红卫兵闯到了他家里,以破四旧为名,不由分说地把许多中外名著,包括一些茶叶资料扔到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点火烧焚烧了十多个小时,剩下了一堆焦碳,此外还砸碎了一些文物。8月24日,正是文革的“红色恐怖时期”,一群红卫兵闯进了沙滩全国共商联大院,把正在开会的民建、工商联的部分负责人、包括荣毅仁、孙晓村、经叔平、资耀华、冯和法等人都带到了院子里,高喊打倒资本家,然后红卫兵就用皮带狠狠地抽打着他们。吴觉农嘴角颤抖,背上的血染红了衬衣,他步履蹒跚地向家中走去。吴家就住在离沙滩不远的一幢小楼里,妻子陈宣昭站在门口等他,看见他艰难地走来,连忙迎上前去,扶住他,两目相对,黯然无语。

1967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面临的却是一个他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大运动。从去年9月开始,他就没有再参加过任何活动和学习。不过吴觉农那种开放的天性依旧保留着,大小字报看了不少,各种材料,街上的,印刷的,所以中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应该不是知道的。元旦之后,他的老朋友陈翰笙给他送来了十首诗,写下的全都是他最近的个人的心情。吴觉农的几个孩子和陈翰老也熟,都担心他会不会在这样的运动冲击下不能挺住,过于伤感。陈翰笙的情况比吴觉农要来的糟,六六年十二月底,他就被隔离了一次,三天后突然又放回了家,原来是夫人顾淑型给宋庆龄打的电话,宋庆龄又给周恩来打的电话,这才把陈翰笙保了出来。没过几天红卫兵又来找陈翰笙,这一次陈翰笙聪明了,把毛主席周恩来的请柬都放在最抢眼处,红卫兵人一来,看到这些东西,赶快就跑了。

陈翰笙的诗估计写的就是这以后的心情,因为暂时无事,吴觉农觉得孩子们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觉得陈翰笙的心情还是开朗的。倒是曹孟君去世的消息传来,更让他一阵黯然。曹孟君得癌症,他们是前年就知道的,在此之前他们看到的都是王昆仑身体差,谁知道真正先去的还是曹孟君。这时候还能够在八宝山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但既未告亲友也未作讣告,这个风起云涌般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二月,吴觉农和全中国人民一样,都过不成春节,道理也很简单,因造反派建议,由国务院通令,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废除了过阴历年,除学生之外一律不放假,连工人的探亲假也要在以后再补。吴觉农即便在这样的时刻还敢在他的日记中使用春秋笔法,反讽味十足地说:这确是个适切各方需要的办法,使交通不致发生困难,食物供应等不致发生紊乱等现象。

不过,我们已经可以从吴觉农的日记里读到他灵魂深处的那种反抗的声音:有一则日记还有个题目,叫《记1967年有意义的旧历元旦--今日起和工作同志互换了座位》:我的估计,过了新年各党派的斗、批、改大会应该开始,昨天接到开会的通知,是一个“全面向资产阶级进攻的大会”,通知中还规定,“如果不到,一切后果自负”的话。九时,通知委员们都坐在后排,以前是工作同志坐的,这就表示互换了座位。上午被揪得为某某某等九人,下午四时把张炯志等叫上去后,我略感心神紧张,但想斗也应该,并且有了八月二十四(1966年)红卫兵的冲击经过后,现在不过是小风波,减少了紧张,最后除少数青年外都被喊到主席台向群众低头,并责令我们六人应该每隔3-5天作一次汇报。

吴觉农倒也没有觉得自己遭了什么灭顶之灾,想来这是和他解放以后就开始遭冷遇的阅历有关。他总是能够在最倒霉的事情中发现可以实用的有利于当下的事情。他说:初步决定先写出个人的若干回忆,能在“低头认罪、闭门思过”中五天写一份材料,对学习和改造上会有帮助。而在事后,吴觉农不但写了几张检查自己的大字报,还超额完成任务,拟了一幅座右铭:不为名利,不怕牺牲,苦练无产阶级世界观;

坚持朴素,厉行节约,当好工农群众小学生。

3月份他到政协去领工资时,突然感到受之有愧,回来就写道:领款时,感到吃人民的饭,领人民的钱,没有能为人民工作,感到了不安。

4月14日,这是吴觉农整整70周岁的生日,应该是一个人生中的大日子,但那一天吴觉农并不是在合家团圆中度过的。子女们都在忙于运动,他的大儿子吴重远当时是所谓荣高堂的“黑笔杆”,所以挂牌扫街靠边站了。那天傍晚,这位七旬老人独自上街,买了一些蛋糕给几个孙辈们。此时他的二子二女及他们配偶都纷纷下放,吴觉农、陈宣昭二老就担起了哺育终结三代的重任。而吴家的第三代也都把那座小楼看成是他们童年的摇篮。他的生日,他让第三代吃蛋糕。夜里重远在才回了家,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碗父亲的长寿面,父子相对无语,便匆匆归去。

5、6月间,到吴觉农居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大多都是怕谓的外调人员,调查的人中,有他的学生陈汉明,这早期的茶人中共地下党员陈汉明已经脱离茶界,后来到了二机部第一设计院当了副院长。张锡昌是他在解放前夕从汤恩伯手里保出来的,解放后曾出任民政部副部长,吴大琨就更不用说了,就是他从国民党的监狱里接出来安顿好的,这些人在多年之后,都成了吴觉农要重新证明的人物。他对这些晚辈人物自然是能保则保,实事求是。到了十一月至十二月间,吴觉农接待的外调单位级别变的很高,这是一个某军事机关,要查询的则是潘汉年、蔡叔厚和夏衍以及吴先清和刘鼎的情况。这些人当中,潘汉年是他在解放前就认识的老地下工作党人,蔡叔厚和夏衍就更不用说了,即是同乡,又是同道,又是同学。蔡叔厚死在了秦城监狱,连尸骨都没有再找到。夏衍在秦城关了五年,腿都被打断了,总算活着出来见到了十年浩劫的终结。这些人都是吴觉农从年轻时代就最敬佩的人,可外调人员中竟然有人这样问他:“夏衍当时在上海,谁都清楚他是共产党,为什么竟然没有被捕过,他不可能和国民党没有关系。”吴觉农严肃地正告说:“按你的逻辑,被捕的是叛徒,没有被捕的是特务,结论都有了,还要调查干什么呢。如果你真要调查,那么没有的事情我是不会编造的”。

12月,又一位老人去世,那是爱国老人也是同乡邵力子。这一次吴觉农不顾外面有多乱,也不顾自己已经年逾70的身体,坚持到了东四六条的邵宅,看望了邵夫人傅友文女士。吴与邵都是半个世纪的老朋友了,50年前他们在日本是就相识了,当时邵力子正在《民国日报》上编他的《觉悟》,一晃多少年过去,这个世界在飞速变化,却让吴觉农越来越不清楚了。

可以说,文化大革命的这几年是吴觉农思想上经历了激烈变化的几年,他看到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结果造成的却是上的灾难和经济上的崩溃,文化的灭绝和道德上的沦丧。他痛恨四人帮,当张春桥贩卖所谓“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时,他气愤在说:“这是张春桥酒醉饭饱后的一派胡言。”他引用了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演说的话:人们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他张春桥要吃草的社会主义,不顾“人要吃饭”这个基本真理。他断言“四人帮”不顾人民死活,违背人性,迟早会垮台。

流年飞度,一眨眼吴觉农72岁,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写回忆录的时候了,便开始筹划写《我64年来的经历》。正是在这个时候,他给他自己的生命划分了一下三个段落,一是我的读书时期(1904-1922年),二是从知识分子到从商(1923-1949年)三是解放之后。划分人生段落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又回到茶叶上来了,在他今后的设想之中,他写道:预定每日开始写作一小时,首先做旧茶书的审订工作。他到底还是不能忘却茶。

1969年9月,吴觉农再一次尝试了到生活中去的实践。即使是为了试一试体力能否适应,他也想报名前去。结果实践下来,他发现自己晚睡统铺还能够适应,坚持八小时以上的劳动问题也不大。但第一日他坐在木框上,高仅数尺,伸脚不稳,稍感怠倦,第二日就更不行了,感到了精力疲乏。10月间,他又参加了防空洞劳动。吴觉农虽然年过七十,但他确实是从心底里不服老的。他自己觉得,他和四五十岁的人虽然已经不能相比,但和六十岁的人相比还是可以打一个平手,十多天下来,他自己就在心里把自己减了十岁,因此心里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