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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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长江之流

我要走向三峡

我是喝长江的水长大的,看惯了宽阔的江面、众多的帆影,但我知道:这不是长江的全部!从长江的末端溯流而上,这该是多么有趣的旅程。

当我要离开故乡时,母亲问:“这回是去哪儿呢?”我告诉她:“去三峡,长江是从那边流出来的。”面对着母亲,面对着江风掀动的她的满头银丝,我忽然想起了我曾用过的一个比喻:长江,我的母亲!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思念长江的时候,浪花里就会站出我的白发母亲……

现在,我要去追寻母亲的源头了!

航道,在险滩与旋涡之间

深夜,当城市和乡村都进入了梦乡,就连灯火也吐露出蒙昽的睡意时,我却还痴痴地在江轮上倚栏独坐。

在宜昌,水流已略显湍急了。

浪涛不停歇地奔流着,永远是后浪赶着前浪。

谁也别指望涛声是柔声细语的。

在这里,前进就是生命,停滞必定腐朽。

为顺流而下的轻舟扬帆加速。

给逆流而上的船长测试胆略、智慧和勇敢。

半夜开始,天上乌云堆起,风雨声中汽笛响了!船头的探照灯清楚地照见了斜飘着的密密的雨丝。

黎明时分,船上一阵急促的警铃声,西陵峡到了--叫人望而生畏的三峡的行程开始了。

笔陡的山崖与黄山的天都峰何其相似啊!峰回路转常常给人以绝处逢生的感叹。

江面那么窄,水流那么急。

没有大波大浪,却到处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旋涡。

随风涌起的浪头易于避开--避险而求安。

看似平静的旋涡更能迷人--迷人也毁人。

一个个险滩或隐或露,使我想起了折戟沉沙的往事。

我站在船头,我要细细地看看三峡。

船是弯弯曲曲地向前的,船长,你的航行图上大概是只有曲线而没有直线的。

笔直地开过去不更省事吗?我曾闪过了这个念头,但,我知道那是一定会触礁、撞山的。

船长告诉我:在三峡,航道永远是在险滩与旋涡中间的!

致敬,悬崖上的航标灯

在下游宽阔的江面上,航标灯是站立在波涛中的。

三峡太窄了,竟然没有它的立身之地,于是它便站到了悬崖陡壁上。

那是一个个钢铁支撑的三角架,擎着一盏盏风雨浇不灭的小灯。

谁去安装的?

谁去点亮的?

它希望被人发现吗?

它希望被人赞颂吗?

显然,航标灯只是忠于职守而无暇思考其他的。

在航船开过之前,它闪烁的光是警惕的提醒;在航船开过之后,它明亮的火是微笑的回脾。

这是母亲的眼睛呀!

瀑布,使我想起了神女的白发

三峡的瀑布是美丽的。

到过庐山的人说:它比庐山的瀑布壮观。

见了黄果树瀑布的人说:它比黄果树瀑布秀美。

它有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飞龙过海!清澈的急流在飞身直下的碰撞与冲击中,全部成了一律的白色--它使我想起:这莫非是神女的白发?

神女盼着人间不再有灾难,不再有洪峰,盼了不知多少年了,终于白了少年头!她已经盼到了,但她的白发已经飙飘洒洒了。

在瀑布的旁边,是一朵朵不知名的各色山花。

船长,你能靠岸吗?我要采一束这样的山花,在神女的白发上打一个蝴蝶结……

三峡溪流

长江三峡的自然风光各有特色,古来便有“瞿塘雄,巫峡秀,西陵险”之称。

翟塘峡确是雄伟而壮丽--“众水会涪万,翟塘争一门。”从江轮上抬头看去,翟塘峡一带山山都似陡壁,真有大厦欲倾之势,叫人心惊胆战。

翟塘峡的入口处,双峰欲合又分,实在是山穷水尽疑无路了!客轮匆匆而过,回首翟塘时,已在烟云雨雾的缳缈之中。

我看见了瞿塘峡,仿佛又像没有看见--一切都是一掠而过!是的,真应该像朱光潜先生说的那样,身临名山胜水,是一定要“慢慢走”的。

慢慢走,细细看,把身心渐渐溶化在山间峡旁,最好能走一走古栈道,采一朵野山花,喝一口淸泉水--从奉节坐船去白帝城的途中,小船绕道先在翟塘峡的孟良梯下停靠,上得岸去,我终于能够细细地看看这到处都悬挂着石钟乳的崇山峻岭了。

石钟乳上挂着一滴水珠,一滴掉下了,又重新挂了一滴,原来这里有一道小小的溪流。

就是这样的小溪流,在没有路的断壁上,沿着那一根石钟乳,化整为零,一滴一滴地淌下,又重新汇聚到一起了。

有人赞扬长江,说它能容纳百川,才有现今的浩然气势,这话确实不假。

假如当年,长江以一己之长比溪流之短,而把百川拒之于门外,怎能有今日的长江?更为可贵的是,长江巳蜚声当今时,却依旧把点点滴滴、断断续续的小溪视为手足,融为一体。长江,因此才是活鲜的呀!长江的伟大不仅在于流程长,还在于胸怀宽广。

一道清溪,一道浊流,在山的怀抱里摸索着、流淌着,有时是汩汩有声的,那是对长江母亲的思念呀!汇进长江以后的瀑布的雪浪花,溪流的小水滴都没有了原先的形态。

它们是万里长江的一员了,它们代表着万里长江。

小溪流却是源源不断的。

还有很多的小溪,在很深的山岭里寻寻觅觅……

小溪流,绵长的小溪流呀!长江,原先也是一条小溪流。

在唐古拉山深处,有一条涓涓细流……是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

是经年累月的开拓。

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是千年造化,万世精灵。

是追求,是向往,是奋斗……

长江进入四川盆地后,纳百川,接细流,才有了“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气概。可是,当它刚刚涌进巫山山脉的怀抱,却顿失气势,云崖断壁挡住了去路。

谁敢想像这山水相争各不相让的壮观景象?

不要说火山爆发、冰川断裂了,就连历史上在这里所进行的金戈铁马的鏖战也无法与之相比!山是硬的。

水是软的。

我追随着小溪流。

我一点也不害怕眼前的荒山野岭。

我知道,在小溪流的前方,一定有帆影,一定是长江--我追随着小溪流的时候,心里仿佛也流过了一条小溪流。

生命,不也是一条小溪流?

1982年7月记于三峡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