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1833800000025

第25章 困惑的大芦荡

我面对着辽宁盘锦的100万亩大芦荡。

初冬时节,大都市的寒冷始终与钢筋水泥框架同在,所谓落叶萧瑟,在北京如果不是走到郊外走进西山,那么,也就是街道稀疏的路树飘零而已。细想起来,这“萧瑟”一词中原是包罗着季节无情地更替、秋阳不再、霜上加雪的大涵义的,如今在辽宁盘锦,正由这100万亩大芦荡尽情地舒展着。舒展着的萧瑟啊!芦叶像双刃剑把寒风切成碎片,与此同时芦花却要被搓揉成细腻,在纷纷扬扬中衍化出哲思的冷峻,或日:一切皆如流;或日:逝者如斯夫。

所有的感慨都要被冲散,因为渤海湾涨潮了,喧哗着扑向大芦荡,而苇子们以坚韧绵长的节奏起伏如同以往的每天一样,迎接潮水的到来,世人以为是悲壮的淹没,或许却是一次送别一一不久,苇子们将要被农人收割,或者成为造纸的原料,或者走进农家的炕头,燃烧出火光、热量,芦叶毕剥地响,自己涅盘自己唱。

但,芦苇的根埋在地底下,弯曲、雪白、纵横交错、连绵不断,在大雪覆盖的日子里孕育绿色的新芽,寂寞而骄傲地伸向天国。

它们在守望什么?

这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负责人告诉我,在这世界第一的大芦荡中有丹顶鹤,还有更珍贵的人类寻找了170多年的黑嘴鸥;而在芦根的网络一般温情、严密的保护下是辽阔的地下石油资源。至于它始于春天的100万封绿色为渤海湾一带的城乡、天空奉献了多少清新,如何有效地保护了水土资源,则很难用数字估算。

耸立的井架、成对成对的钻井机正在大芦荡中釆油或钻井作业,试喷的石油厚厚地淤积着,珍禽所占有的浅水沼泽的领地日见狭小,昼夜不停的高达110分贝的噪音使芦苇和飞鸟一起烦躁,非法人工养殖对虾牟取暴利的养虾人,正在大芦荡中一片一片地砍倒芦苇、挖掘池塘。仅仅盘锦一市就有猎枪5000支,明明暗暗的枪口瞄准着所有的珍稀禽类……当最后的翅膀折落,人类,你还有希望吗?

面对规模愈来愈大似乎永无休止的石油的开掘,我们为什么不能说这些资源本应是属于了孙的?我们掠夺子孙的财富只是为了自己生活得更加舒服。

也许,我们至今还没有走出“天朝大国”、“地大物博“的明影,简言之,国人的头脑中几乎没有“人均”的意识!即以不可再生的资源论,不妨略举几例:

中国要以仅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占世界225先的人口。

中国还是个缺水的大国,人均占有量为世界第88位。

中国的森林覆盖率居世界第120位。

我们已探明储量的矿产有148种,45种主要矿产储量的潜在价值居世界第三位,但人均拥有量仅为世界人均水平的一半,居第80位……

能源是任何文明的先决条件。

能源使人类得以飞翔并且狂傲到企图征服自然,但也恰恰是能源革命使人类正在快速地走入困境。在农业社会中,欧洲史学家的估计是到法国大革命为止,整个欧洲的能源是1400万匹马力和2400万头牛。步入以蒸汽机为代表的工业社会之后,能源便都由不可再生的煤和石油取而代之了。1712年,人类开始挖掘,如今的地球已经伤痕斑驳、不堪重负了。

当罗马俱乐部的学者考虑到资源极限引发的人类困境而提出“根据条件许可来生活”这一准则时,世界是漠然的。一方面贫困正在把贫困者逼上绝路,另一方面,贪污、腐败、奢靡之风还在汹涌之中。

大芦荡的困惑其实也就是中国的困惑、人类的困惑。

当暗夜来临,一辆载着我和朋友们的客车在大芦荡间的土路上穿行时,我想到了废墟和巴斯卡尔。

人类文明史上留下的某些废墟是极为珍贵的,而芦苇在某种生态条件下,有时便成了废墟的守望者。作为崇明岛的农人的儿子,我曾查阅过古本的《崇明县志》,其中记载道:唐朝武德年间,一位姚姓和一位刘姓的渔民在长江里行船,偶然发现一处绝无人烟的废墟一般的荒地时,惟一吸引他们俩的便足青青芦苇,于是结苇草为舍而定居,成为崇明岛人的先祖,而崇明岛最初的地名中,也有了以两个人的姓命名的姚刘沙。

在其时,崇明岛是年轻的,是蕴藏着生命力的废墟。

我不知道我的岛上的始祖在捕龟、织网、垦荒时,有没有与朝夕作伴的芦苇有过对话?

17世纪最卓越的数理科学家巴斯卡尔说过:“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两,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巴斯卡尔还说:“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我们或可断言巴斯卡尔的《思想录》是不朽的,但巴斯卡尔地下有知的话,他将惊讶甚至愤怒:现代人正愈来愈变得不去思想、不会思想、不想思想了。否则,我们怎么会安居于钢筋水泥之间而疏离大自然呢?我们怎么会连子孙用以维持生计的资源都要掠夺到自己的腰包中呢?我们又怎么会使地球这个人类惟一共有的家园如此伤痕累累呢?

亲爱的巴斯卡尔,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条大河是清静的了。

而且,人类正在砍伐最后的森林和苇草。

苇草本身确实不会思想,然而,它们的存在却又引发了多少思想和灵感,我们也不敢想象倘若人的思想没有寄托、移情对象时,这个世界又该是何等的荒凉!苇草们会不会是“为着情感的重负7宁可永不高大”呢?我只能告别大芦荡,我是流浪的过客。

当我的童年丢失在业已不再的崇明岛的芦荡中,半辈子以后从北方的大芦荡中拾回它的苍凉时,我知道从今而后我将继续“寻觅荒草的根蔓彳细若游丝地7从远古走来时彳历尽的扭曲和沧桑最初的探求都是茫然的最初的站立都是偶然的”……

大芦荡,你还在守望吗?

1994年2月18日凌晨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