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1833800000038

第38章 鸣沙之祷(6)

为着减轻母亲的负担,从小学毕业那一年起,每逢暑假我便去卖梨膏糖,冬天则去捡破烂。我挑着一副小担,吹着一支竹笛一那不是去演奏音乐,而只是胡乱吹响、有个调就行了一一走在陌生的、离家几十里地的乡村小路上时,现在想起来,恐怕多半是害怕迷路的茫然之感。髙兴的是,一天下来,我居然也能赚回两三角钱,我以为把钱放到母亲手里时,母亲一定会高兴的,哪知道母亲却背过脸去,悄悄地擦着眼泪。

我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求学的。小学毕业后,大姐已在武汉读护校,二姐不幸病逝,母亲史加愁容不展了。小小的我,当时也能猜到母亲是在痛苦地思念死去的二姐。二姐病了好几年,一直面黄肌痩,就这么拖着。有时,我随母亲到江边拾柴火去了,二姐已经卧床不起,母亲在她的床头放一点白糖,一瓶热水一一她已经很少吃饭了。后来,借了一笔钱送医院,临死前,她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以为自己病好了,跟母亲说:“妈,我不嫁人,一直陪着你,弟弟聪明,我们供他渎书。”妈妈止不住地流泪。在妈妈的怀里二姐断了气,断气后眼睛一直不闭,那时,她正好18岁。母亲一直抱着二姐,慢慢地揉她的眼皮,眼睛才闭上的。

二姐死后,我好像懂事多了,知道母亲更离开我了,便说:“妈,我不考中学了,回家种地吧!”“还是去考吧,二姐不也希望你读书吗?”考完后,我不是放鸭子,就是挑个小担儿卖梨膏糖,不料一个多月后,我的班主任老师送来了录取通知书,母亲又喜又愁。

“要去的!你儿子文章写得好,将来能当作家的!”我母亲根本不知道作家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以为做作家大约跟当官差多,反正是好事儿,便连忙赶做了一身芦花格子的土布新衣服,自己手缝了一只土布新书包,在一个初秋的早晨,沿着那一条麻雀飞来飞去的田埂路,把我送进了中学的大门。

五母亲是确实很苍老的了。现在一首诗里,把她比作干瘦的稻草,而在先前,她也是嫩绿过的,有自己的绰约风姿。

母亲是不能不苍老的,自我生下3个月后,父亲溘然长逝,挑着这样的生活的重担,走了近40年的路,那是母亲才有的毅力啊!然而,母亲在60多岁时依然天天出工,在生产队里起劲地干活,还种着自家的一片0留地。当我以工农兵大学生的名义毕业,月薪挣36元,从中每月拿出10元给母亲时,母亲自然是欣慰的,但总是说:“不要每个月给,我还能做活,就有饭吃。”于是,我在心里便欣欣然,以为母亲身体还壮实,照例每月给10元钱,却省了我像别人常遇到的跑医院的心思和时间。

我的终于辞别母亲,离家出走,是在1976年夏天。从那以后除偶尔回家省亲外,算是真正地背井离乡了;以后,倘若不是“遣返原籍”,恐也难得回去了。这一次的离别,母亲特别伤感,说:“恐怕是回不来了!”我好像也只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想起要细细地看看母亲的,母亲日渐消瘦了,头顶上一根黑发也找不见了,是一团灰白的岁月的云雾。走的时候,按照乡俗,母亲自己去地头挖了芥菜,包了鲜美的馄饨这是我最爱吃的。走出家门后,母亲一直在宅门口望着,挥着她那瘦小的手,我在泪眼模糊中想到的是这样的诗句:我本是母亲身边的一张叶子,因为好高骛远而随风飘荡……

从此以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两三年时间,我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回去探病。一等我回到家里,母亲便心宽地笑了,自觉病情也好了。但,病总是病,肚子不停地绞痛,送到县医院,动了4个小时的手术,取出一个瘤子,修补了肠子。那一段时间,母亲的心情是很好的,一是查明了病情,二是儿子、媳妇随时侍候左右,倒也尽得天伦之乐。偶尔也有小小的争执,有一次母亲执意不愿输血了一一她知道输一袋血得54元钱一一便告诉医生:“我的血够了,我的儿子没有钱了!”医生当然为难,我拍拍口袋连声说:“有钱!”然后是连哄带骗,才让母亲安静下来的。我那时身边确实有1000多元积聚下来的稿费,原是为着结婚安家用的,知道母亲病重便全部带在身边了。当我能为母亲的生命尽力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做儿子的自豪感;当然,想要全部报答母亲的恩情是做不到的,因为,她给我的是全部,而我给她的只是一点点。比方说吧,我就是舍不下功名利禄,而没有在母亲垂暮之年,须臾不离地服侍在左右!须知,当我离她而去时,她还只能卧床,只是天气很好时偶尔在椅子上坐一会儿。那一天中午,我和爱人为她炖了一沙锅的鸡汤,我一匙一匙地喂着母亲时,我的手是发抖的,我实在不愿说:“妈,我要走了!”但,我是不能不走了,事假已请了4个月,月薪39元已全部停发,电报催了好几次,如不赶紧回京,赶紧写稿,生计都成问题的。

天下人谁的心最细?我说母亲的心最细!她只需察颜观色就行了,她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该回去了,这一次把你们拖累够了。”母亲就是这样的:她从来认为只有她的付出才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而子女们为她所作的一点小事,乃至一声亲热的呼叫,都会使她感到满足,甚至以为是拖累了别人!这种美德并不是时下常说的谦虚可比,而是母性、母爱,伟大又纯洁的母爱!那么,她的内心就没有矛盾了吗?当然是有的,她希望着儿子常在身边,又希望着儿子能成功一番事业,当两者不能得全时,她所取的态度便无疑是牺牲自己。

乡下人是很喜欢夸张的,有人告诉我母亲:“你儿子写一篇就得1000元稿费!”母亲不以为然地笑笑:“那不是写字,而是挖金子了!”就连我的一些亲友也都以为我写诗发了大财时,母亲是真的生气了:“怎么就不看看我儿子的头发呢?都剩下几根了。”在乡下住的那一段时间,只要母亲比较安静、不犯病,我便在外屋写一点东西,那种景象是很难得的了:这是我儿时度过的屋子呀,那时母亲在这里纺纱,我也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练着写字,练着写作。溶溶的月光从屋外的杨树叶间照进来,洒了一地的雪白,我试着去捕捉20多年前的纺车的声响,芦哨的声响,我的“故乡抒情诗”的大部分,便是在这间屋子里写出来的。

母亲每每睡到半夜,便会醒来,轻轻地喊道:“并生(我的奶名),快睡吧!”我高兴地应答一声:“妈,知道了!”这是多少年听不见的亲切的呼唤了!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里屋,尽管毫无睡意,为了母亲能安睡,我也只好躺下。母亲把电灯拉亮了:“你要看一会书的。”我的一切习惯,母亲都刻在心里了,稍顷,母亲会打起轻轻的、均匀的呼噜声,这种声音在我听来,是跟音乐一样美好的。

母亲常常对别人说:“儿子回家了,睡觉也踏实了。”如此说来,在我不在家的漫长的岁月里,母亲是睡不好觉的,她思念着、牵挂着、永远的思念着、牵挂着;她是常常在梦里走近我的,木讷、笨拙的我,在先前却并没有想到这些。

母亲从来不问我有多少钱,她只是提醒我,瞎了一只眼的品元伯生活很艰辛;前些年住过院的堂兄家里经济也不宽裕;侄子、侄女结婚的时候,要送一点礼;她总是把我们带回家的糖果、点心分送给乡亲、邻里;而当我提出留一笔钱在她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时,她却摇头了:“你留着吧,还要养家,妈过得很好就行了,要钱干什么,还想带进棺材去吗?”待到有了小孙女,她是十分高兴的。但,据我的堂兄来信说,母亲也有小小的不满足:“要是个小孙子,就更好了。”苇苇刚满周岁,母亲便来信要我们回去一趟,我走不幵,我的爱人带着小孩回了次老家,母亲高兴得年轻了好多似的,还连连埋怨自己:“我老了,带不动了,应该我来带苇苇的!”一岁的孩子不懂事,把母亲刚刚捡好的绿豆从筐里倒得满地都是,并以此为乐,母亲毫不责怪,一粒一粒地捡起,捡起后再让苇华倒在地上,再捡起……

这真是第三代的福气了。倘若我在儿时如此调皮,那非得挨打不可的。

如果身体好一点,母亲便戴上花镜,给苇苇做各种尺寸、各种式样的小鞋子,我的爱人惊叹道:“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好看的样子!”有一年舂天趁出差之便,我回家小住几天,临走时,母亲让我带回了七八双大小不一的鞋子:“我死了,孙女还可以穿奶奶做的鞋。”因为她是一个平凡又平凡的人,所以并不想千方百计益年延寿的,对死,所取的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她请人画了一张自己的寿像,挂在我父亲的遗像旁边:“这两个像,以后,你要带走的。”她自己把寿衣做好了,“省得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说实在的,她有点害怕火化,“让人去烧成灰,真怕,好在,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七我真想为我的母亲立一块碑,但,不知道这碑上应该写什么好一一她是那么平常,连个名字都没有,更不用说革命的资格、显赫的经历了。她以自己的心血养育了一个儿子一风风雨雨中的一个跋涉者,不用说为母亲尽孝道,相反,还是母亲日夜牵挂着这跋涉中的风风雨雨……

但,我忽而有了新的安慰。

有几次,我和我的爱人问女儿:“长大了,想做什么呀?”女儿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做妈妈!”在她看来,做妈妈是自豪的、光荣的;当然,她未必知道当妈妈的千辛万苦。

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找到了榜样,她的血管里也流动着祖母的血液。

由此想起:支撑着这个世界的,使这一片土地能有绿的希冀的,这样的光荣,应该更多地属于女人一一那些正直、善良、坚韧不拔、任劳任怨的母亲们!我的母亲80岁了,她在我姐姐家里安度着晚年。

80岁,无论如何是风烛残年了。

该去的,总得去,该来的,总得来。我时常担心的是,母亲会在一个严冬里悄然离去……如同冬天是不可阻挡一样,这一天是迟早会到来的一虽然,我时时在祈祷着,愿母亲长寿。

我永远有愧子母亲的是:她给我的是心,我给她的是钱。

我能稍稍告慰于母亲的是,我将以母糸知道的那一支笔,去抒写抒写不尽的挚爱一一慈母之爱,亲子之爱,人情之爱,人性之爱……

我将以这样的爱,面对现在还没有绝迹的奸诈和邪恶。已经是深夜了,秋风夹着秋雨,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的亲切的呼唤。

在今夜的梦里,我要走向你。

1985年10月秋风之夜于北京只要心灵不是沙漠我曾在塞纳河畔踽踽独行。

我清醒地知道,我正在度过一生中也许是最为艰难的孤独生涯一那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单身,家人、朋友、熟人、近邻都远在万里之外,而眼前的世界又是那样陌生。但,我很快发现,在塞纳河畔或者是假日的有阳光的卢森堡公园,却有不少我心灵上的同伴。

法国的青年人中有一些是单身父亲,更常见的则是单身母亲,至于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的那就更多了。我认识7个钟情于中国古文化、着道袍能说汉语的法国小伙子,便向他求教,巴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独身者?他告诉我:单身是一个世界,能享受充分的自由。

“那么不是太孤独了吗?”“孤独是无处不在的,一个人的孤独不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便从此消失。关键是只要心灵不是沙漠。”我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活法,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那么不是太孤独了吗?”那些年轻的单身母亲,则是为了得到生育体验,内心里喜欢孩子,却不要孩子的父亲承担仟何义务,这样的母亲是了不起的,她经受的无疑是一种独特的人生体验,而且从她们推着童车的神态中,我读不到“负重”或“痛苦”这些词汇,因而我脸红。

也许人类正是因为居身于漂泊的这颗行星,并随之在天宇中漂泊一生的孤独与寂寞,便有了种种的人类活动,诸如打仗、幵发、修筑城池、造教堂、幵酒吧,也包括结婚、离婚、生儿育女,等等。

迄今为止的科学己经可以在太空行走,我从电视上见过飘浮状的在太空行走的太空人,那是一种飘浮的孤独。被太多的神话包裹着的月球竟是如此荒凉,沙地和陨石坑还有火山的痕迹,那是废墟的寂寞。

可以说人类在试验室、在战场、在城市、在田野、在形形色色的家庭中,所做的一切仍然是关于人的生存、发展的命运的各种实验,虽然已经很丰富多彩了,可是谁也不敢断定说已经够了,实际上人类与生俱有的一种权利,就是做任何想做的,不危害他人的任何事情一我想这就当然包括了保持自己拥有一个轻易不和人分享的单身世界。

我们还得承认:人类的不少试验已经被证明是失败了,或者说那只是遥远的理想。

比如孔子最早提出的“大同肚界”,实践证实万不可急着实行。不知是为了补充还是互为诠释,孔子还有一句话却鲜有人提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和。”“和”与“同”怎么解释?史伯认为:“和实生味,同则继。”冯友兰先生说得更形象而具体,咸味加酸味,“即能另得一味,此所谓和实生味也。若以咸味加咸味,则所得仍是咸味。咸与咸为同是则以同裨同,同则不继也。”从哲学意义上说,人类恰恰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追求不同,不同与不同之间的互补与和谐,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和”的真谛,而且会得出另外一种味儿来。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随处可见,人的多样化、人生的多样化实为题中应有之义,自不必大惊小怪。大家都走着人生的路,有的拖儿带女倒也其乐融融,有的单身独行,自觉皆大欢喜,大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从生到死,路途中会有偶然的相遇,挥挥手,各自送上一份微笑,不也是一种境界吗?

四与一位朋友聊天,他对“和”与“同”的解释也不无道理:“男人与女人的互补及和谐为和实生味,有后代出生;倘若男人与男人或女人与女人结合,那就是同则不继了。

关于同性恋的话题,这里先绕幵。倘说为了传宗接代而结婚生子,我只想说,中国的人口已经太多了,少生几个也无妨。

不过细想一下,我的看法便由我自己先否定了,一部分独身者为城中空出的几个独生子女的名额,实在不能左右中国今天已达到12亿人口的事实,而且其中的2.5亿人是文盲。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人口问题上的日益扩大的落差:即计划生育政策管住了城里人,管不住农民,在那里只要花1000元钱便可超生一胎,一切向钱看的结果使文盲的后代愈来愈多。我在本溪走访时还了解到那边农村的傻子正在不断地生出小傻子来。环境污染迫使健康的父母生出怪胎,低智商者,比如河南漯河,一个造纸厂污染一条河水之后,人们正在吞食苦果。

有时候这个愈来愈让人无法理解的世界,作为一种外部的力量,也在促使有一部分人以更加孤独的方式面对人生。其实,在单身世界里,一点也不缺乏风情,只是比普通人多了一点理智。实际上大多数人是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进入家庭生儿育女的,离婚率在全世界的迅速提高怎能不使人望而却步?

还有更多的是为子女凑合着过的家庭,这些似乎在“活”着的榜样,具有更大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