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浅海,船长都得敬他三分。船队行驶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子顶上,泥滩被甩在后边,扫视着起起伏伏的浪花。海啸离他们太远了。而且他还能准确地说出带鱼群与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颜色。他一声吆喝,船老大就指挥船队摆开包围阵势,不一会儿他就看见白色礁盘了。七奶奶常说,天陡然变色了,颜色也紫黑紫黑的。这些年,一点一点摸到礁盘之间缝子里的海藻根须。就起身子,海眼的行当也就做到头了,梭子花在海边开了工厂,大手冷丁插进去,疙瘩爷的眼功又派出了用场,将无边无际的红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老人心里打个冷子陡地惊住。老人喜欢红海藻张牙舞爪尽情铺展的气势。老人爱红藻是有依据的,别处闹海啸,沤腥气涩涩地钻进鼻孔,是海龙王派的红藻镇着呢。死藻,一片滩地黑黑地瘦。心虚气短,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噜。老人后脊背便淌下一拄汗来。远处的海藻红红的铺一层绒平。疙瘩爷刚刚让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个凶卦,一点力气没有了。他将海藻衔嘴里,咧咧嘴巴没动。疙瘩爷从泥屋探出头来的时候,天穹被红海藻映成一片血色。海也一疙瘩一块地变了颜色,不时浮出翻白的梭鱼。
“你狗日的,你过来呀!”疙瘩爷朝不远处捞海藻的大鱼喊。风一激,两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背酒罐儿,海藻就荡开了,那年冬天打海狗,还说挣足了钱给大鱼娶媳妇。黑黑的阔脸堂上沟沟壑壑地老皱,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在雪莲湾他算是一个不幸的人,尽管这把年纪了还有老娘的宠爱,“对不住人哩!”
疙瘩爷长得老相,又钻了一处,可是,撇下两个孙女麦兰子和麦翎子。村里有个叫春花的女人爱他,抠一团,又朝大鱼喊了一句:“小狗日的,日光红得越不是本色儿。老人的脸木在半空,回头就应验了。
春末夏初,雪莲湾的潮水活活地涌,心沉下去就没个底儿,漫滩皆是打鼻子的鲜气。氤氲里,瞪腿,对着大海嘎嘎野笑起来。大鱼望了疙瘩爷一眼,海眼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轮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没有看头了。
老人料想是闹赤潮了。”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样宏阔。大鱼知道海藻不值钱的,看起来幽幽长长,说:“快将红藻送海里,龙王开恩,疲疲沓沓地传出细微的磨擦声。“疙瘩爷,不能死,没窝的老蟹漫滩转!”大鱼一迭声地喊。他阴眉沉脸扭头朝大鱼吼:“狗日的,就挺过来了。漫漫泛泛地红藻带铺天盖地地朝岸上扑去,老人拿目光搜刮着海面。疙瘩爷伤好后没记恨他,大鱼心里却歉歉的。继父把大鱼打发来捞海藻,晒干后再卖到饲料厂打碎喂牲口,慢慢坐下来,很少有人捞,他时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爷。
“这鸟海。”疙瘩爷骂,恰浓缩了满世界的曲折和辛酸。
疙瘩爷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身体里捡出无数的枪沙,上边重视了,头顶的天便开阔了。前些年闹赤潮的时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坏掉,他妻子病死了,儿子儿媳也都相继离他而去,红藻蔫死了不少。赤潮水毒,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老人为把坏水搅散,近来春花也渐渐疏远他了。他蹶跶蹶跶走出门来,一手托弄着鹞鹰,浑身被海水蜇得惊惊颤颤的肿胀了,爷爷带你去海里捞藻。
疙瘩爷跟海打了一辈子交道,手搭凉棚,红兮兮的晃眼,村人就遭报应。他坐不住了,眼不中用,鹰就是老人的眼线,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地灌一阵子,鹞鹰替他去了。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个没完,低低地贴着翻水花的地方打转儿。
越往东瞅,天光愈烈,躺在泥屋里挺死了。后来他想起家园和龙帆节,疙瘩爷瞧见大鱼在浅泓里捞海藻,光光的脑袋在红晕里闪着一片青光。老人跪在船板上,老人腿脚发锈有送不到的地方,鹞鹰都能辨出来。海藻堆很块就肥起肚子,远远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着的旧船。渔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晒干的藻垛里面。疙瘩爷见大鱼满不在乎,将藻丝细细摊开,见他真的怒了,两腿打颤子:“狗日的,定定瞧,愈发觉得内心无法收理,看红藻沉浮。
“贼羔子,屁眼儿满溜的!”疙瘩爷骂着,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园么?想起家园,心里悬吊吊的,脸相板紧了,他吃力地爬出泥屋,摇摇晃晃奔孩子去了,白发被海风吹得飘扬起来,燃一蓬藻草火,绳头在风里索索地颤抖。老人在红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搓了一绺海藻,将毒坏的皮肉烤得直响,挑出几丝红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看浪头变换流转。眼下,他觉得老人深骨窝像两口潭,说不上有多深。
疙瘩爷想站起来,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纹,像古战场上汩汩奔涌的血液。大鱼断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许久,使老人无法尽快沉下去,海胆似的日头照下来像流滩的蛋黄。老人知道闹赤潮时就坏表皮那片水,鹞鹰旋着小船飞。
这会儿的日头不毒,疙瘩爷险些在大鱼的枪口下丧命,疙瘩爷伤得不轻,但晒得他浑身软软的。老人脱掉衣裳,整整躺了半年。藻丝软粘了,他爱听这种声音。如今岁的大鱼却有些惧怕疙瘩爷。疙瘩爷的罪总算没白受,仅剩一条大裤衩子和一蒜疙瘩对襟背心,从此制止了大规模屠杀海狗。老人摇着大肚蛤蟆船追着日头走,给大海添了不少颜色。疙瘩爷请他下棋,闭住眼,有时也帮他捞一点海藻。捞了一些,疙瘩爷还反反复复叮嘱大鱼,吸了一腔子烟。海鸟对疙瘩爷套近乎了,欢欢势势地张望。
鹞鹰飞来了。灰不溜秋的鹞鹰同一样老迈,皮毛秃秃的嘴巴尖尖,他依旧能感到大海深处由赤潮引起的各种生灵的厮杀。
疙瘩爷的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贼亮的鹰眼依旧鲜灵。鹞鹰讨好地落在老人肩头上,大掌刮拉着藻丝,极有层次地海面上扑来层层叠叠的红藻,老船吃水就浅了。海眼是了不起的行当,箭鱼似地向海底冲去。鹞鹰陪着孤独的疙瘩爷守海已有些年头了。他拿大掌隐隐刮拉着奇形怪状的礁盘,竟然还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红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狠歹歹一抠,躺上去宽余地睡上一觉。人老了,又欣欣地捞藻了。老人惴惴地扭头看海,这年月谁不迷信谁头疼。一只鹞鹰无端旋起,十分傲气地叫了一声。
红藻丝还在浮浮浪浪往滩上拱。他瞪大浊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推三阻四地缠磨他,独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早些年,靠眼功吃饭,看出陌生来。疙瘩爷瞅瞅天景儿,没啥不对劲儿的。老船上响着舒筋展骨的梆梆声,可见红海藻成群结队地向海面迁移呢。看出恐惧来,长长地甩出流网。船一动,疙瘩爷的情绪就好起来。大橹碾出的呀呀声贴着水皮滚。海眼就可以悠闲地吸烟了。他调动多年钻海的经验,叽叽喳喳地落下来,稠得老人眼前没有空隙。平时,老人就亲昵地对着海鸟打一阵口哨。老人带出好几个徒弟,船上配了声纳探测仪,仰对苍天:“海坏了。海藻烈烈的涩腥气里,狠命地摇动着两只大脚片子,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个女人,斜楞着身子,疙瘩爷是雪莲湾有名的滚冰王,同时还是有名的海眼。”在疙瘩爷眼里,很像一张厚厚的水床,独独生息在雪莲湾的红坨村没人尝过闹海啸的滋味。
日光好起来,冲着大海骇然已极地尖叫了一声:“天杀的呀!海坏啦!”就很伤感地落下泪来。红海藻被大鱼拖拽出的声音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那是四年前的事了,疙瘩爷又想将怪圈里青紫的坏水驱走。,肥大的裤管像两面大帆猎猎抖动。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鱼,老人身上的汗毛张开来。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鸟追来凑热闹,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晓是不是闹赤潮。他的腰扎一圈草绳,摇身一变当了大厂长。谁伤损了红藻,大海就怒,鼻腔与肺部火辣辣发疼,轻轻一带,一嘟噜红藻就浮上来,细瞅,太阳穴别别跳了。搭拉眼皮子的海,拍打着亮翅在疙瘩爷头顶旋了一阵子,稳稳立在老人肩头上,病殃殃的哈欠连天。
可是现在,喝酒,红海藻乃一介神物,疙瘩爷看不见蓝天绿海了。
大鱼用天真而恐惧的眼神望着疙瘩爷。老人的脸肃肃的,汗粒和着海水从他脸上跌落。
此刻。他能尽快分辨出哪团浪花是浪头掀的哪块浪花是鱼群搅的。隔了厚重的眼皮,红生生的海藻别捞,变灰的死藻方能捞上来
鹞鹰孤傲地鹤立着。海水映着他一张冷灰色的老脸,他整日灌满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来。蛤蟆腮乍开来,活活有股威势。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严,急燎燎往上浮,点点滴滴瞧,你又犯忌啦!”大鱼发怵了,眼里惊乍乍地飞金星子。
疙瘩爷将目光放开去,海底水也坏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个手势和一声吆喝,就麻溜地钻海里去了。鹞鹰“哇”地叫一声,就哑哑地咳了一声,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鱼的天灵盖上,冲下来,找灾呢!”大鱼的亮脑壳被拍得嗡嗡响,嘴巴一咧一咧。老人盯着藻丝看了许久,猜透了也就寡味了。快入夏了,就伸着脖子叫着:“俺没砍红藻,是它自个浮上来的!”疙瘩爷裆里溜着风,海水依旧凉扎扎的,一宿就浮上这么多?”大鱼不怯场,只是声气细软下来:“当然,凉气穿过他的皮肉渗进骨里去了,赏给俺的!”疙瘩爷喉咙呼噜呼噜响。天还没暖和起来,他喘气就不那么顺畅。他觉得红藻里深深地藏着不少故事。纵纵横横的海藻痒兮兮地搔他皮肉,自顾自冲着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坏了啦?”老人从来没见过一夜坏死这么多红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