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倒着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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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生存空间(3)

真有文字功夫!美国金融家的论文里讲及房屋推销术。譬如可以在卖房广告上添一句:备有网球场地。便可能多卖出二十万美元的价。不过,没有网球场怎么能说成有呢?

只要房子周围的空地够一个网球场那么大,你就可以说备有网球场地了——你是说备有,不是说有啊。

涉猎商品经济,自然就知道商品价格的浮动取决于消费者的心理。人们对住房的渴求和固有的住房制度无论如何不可能解决的住房问题,使住宅商品化的心理承受力必然地增长了。

侬是啥房子?已经几次有人问我。有这么多举牌子的、叫唤的,还不放过我这个旁观的?在无机会处也想寻找机会?

我是啥房子?我是房子?这个住房自由市场上的用语很多都是简化了的,透着紧迫感、急切感。事情一旦和自身的利益密切相关,人们的才智和主动性、创造性就全焕发出来了。

侬面积大哦?又有人问我。

不大的。重要的是我不想说。

侬是一间二间?

是……是一间。

侬在啥地段?

地段不好的。

侬有煤卫吗?(即煤气和卫生间)

呒没的。

我完全可以装成调房者在这里假作调房、卖房,获得我所需要的素材。但我不忍心这么做。人家是诚心调房的,下了班那么累还天天来的,我不能戏弄他们。真的,天已经很黑了,凉风习习,却并没有什么人散去,莫非都要在这里作长夜谈?我可是很冷了,我缩起双肩。怎么他们都不冷?不想调房的和急于调房的,心理状态就是不一样。有房住的和没房住的,立场就是不一样。我觉得愧对!

愿天下有房住的,站到没房住的位置上想一想,想一想啊!

一方面觉得现在钞票摆着也不值钱,一方面又宁可把钱都存起来也不买房。

上海人有句话:建房呒没钞票,分房呒没渠道。怎么办?

我想休息一下脑子了。我走进国泰电影院买《斯巴达克思》的票。嗬,要一元六角一张!看完电影,觉得这一元六角是太值了——为了那冷气、那音响,为了那些无与伦比的演员,为了在这部影片中感受到的人格的力量,为了走出影院后还久久不能自拔的境界,也为了影片给予我的诸多启迪。斯巴达克思不怕死,如同他不怕生出来。如果每个人在胎盘中便能测算出他未来一生之艰难,这个世界的出生率便可猛跌。南市区复兴东路464弄26号的那位穴居野处般的孤身老人啊!

当然,上海市民的总体生活水平,较之几年前是令人刮目了。《期巴达克思》开映前,影院前厅好像人人都在吃冷饮。是不是在这个一级票价、一级设备的影院吃冷饮不要钱?当然不。只是已经花了一元六,何在乎再花几角钱吃个冰淇淋?那么,如果电影票一元六一张,一套住房总得要一万六。如果为了玩得惬意些,看电影时再吃个冰淇淋,共花两元钱;那么,为了住得惬意些,也可以住两万元一套的住房。

一般靠工资收入的人谁拿得出两万元买房?可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舍得花一万元结婚?

我在下只角的双阳路上,看到一个小破棚子里挂着优秀青年个体户的奖状。这个铺子是专卖地板拼木的——东北竹木,安徽楮木。还可代客拼地板。拼方块形的每平米四元,拼人字形的每平米五点五元。店铺外墙上贴着一个征租店面房启事。这么说,在下只角里也有很多的人要在家里铺上拼木地板。要不这个小铺生意那么兴隆,以至要另租店面了!上海人布置个新房,往往令人咋舌。如果空气也可以抓得住的话,怕是会把空气也披挂一番,装饰一番。

是有钱没处花么?

也不。海人大都不会把钞票从手指缝里漏出去的。我经过一家食品店,只听售货员正对顾客好言相劝:这白糖,侬买十斤也不多的。现在啥都涨价!侬怎么晓得白糖就不涨价?多买点放起来不错的!现在钞票摆着也不值铜钿!

一方面觉得现在钞票摆着也不值钱,一方面又宁可把钱都存起来也不买房。因为买房即使是国家补贴出售的,这笔钱若是存入银行,一年的(利息)也可用来付五年的房租。凡有可能分到新房的,买房作甚哪!

都这么想,便出现了分房更比盖房难的社会现象。1986年7月29日的《人民日报》报道,光是吴兴路西侧的三幢十五层的住宅楼,竣工后一年多却没住进一户居民。有人无房住,有房无人住。国家每年又要损失多少房租?

在其他商品价格上涨因而使房价越来越相形见低、越来越相形见不着、觉不得的同时,买房的价格却飞涨,买房和租房的价格剪刀差越来越大。若在农村征地盖房,百分之二十五的住房得分给动迁户。那么另外百分之七十五的住宅就等于造价涨了四分之一。若在市区盖房,更是得有百分之五十至百分之八十的住宅分给动迁户。这部分赚不回来的钱,都得摊到余下的能出售的商品房里。更不用说还要摊进各种附属设施的造价——下水道、幼儿园、商店、派出所、居委会办公室、人防设施、绿化、修路……市中心的造价高达三千元一平方米!何是目前补贴出售给个人的所谓商品房,三十平米的住房只需三千来元,等于一只彩电加一只冰箱的价格。上海房产经济学会秘书长刘天同说得好:等于半卖半送。这种商品房,大都是企业按全价买下后再补贴出售给本单位职工。企业不赚钱的买不起全价房,事业单位没来头的(譬如不是中央单位)也买不起全价房。个人可能咬咬牙买得起一间解放前留下的私房,却很少人买得起新房。赚钱的企业虽有钱又很难买到足够的商品房。

上海人叹房子啊,房子!

这方面只有与官职挂钩的政策,没有与商品经济挂钩的政策住宅问题的提出,不是理论的胜利,而是生活实践推出的一道不能解决的难题。

上海出现了六十四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上海组织了由缺房户筹资盖房的住宅合作社。上海的房产经济学会有一千多会员。上海成立了商品住宅基金会。上海举办住宅建设有奖有息定期储蓄,等等,等等。用上海人的话来说,花露水瞎多(花样很多)。

我走进位于淮海中路的上海市房屋交换中心。请问经理在吗?经理读书去了。读书?他多大?五十八岁。学什么?学法律。今天下午考试。

房地产对于社会主义中国是一门新学科。大家都得学习。这里有电脑查询系统。我随便让查一个人。电脑上立刻显示出来了:编号,户主,路名,屋型,面积,间数,朝向,设备等。还有一行字:愿为您继续效劳。

谢谢。很高兴看到您工作得这么神速。

我走进位于成都北路779弄74号的私房交易所。我想像中的私房交易所,里边有很多电话,很多人满头大汗地挤在电话旁报行情,谈价钱。但是这个私房交易所,简直像一个私下交易所——如此破败的地段,如此简陋的房子。进门就见一只煤球炉上正在蒸饭。这里没食堂,交易所的人中午就在这只煤炉上蒸饭吃,少不了要吃夹生饭。桌上有几瓶上海酱菜。里弄传呼电话站的老伯伯正走进来喊交易所的人接电话。这里连电话也没有?

原来上海房子实在紧张,这个交易所只买到这幢私房,就暂且在这里落脚谋生了。电话么,自然立刻就去申请安装了,只是据说局长装只电话也要两三个月,他们这种单位就先别着急吧。住房、电话都和官职挂着。至于交易所是不是需要信息畅通,搞商品经济是不是需要密切关注行情涨落,这一切都不在考虑之内了。也不能怪罪有关部门。因为这方面只有与官职挂钩的政策,没有与商品经济挂钩的政策。

也太少商品经济的观念。

交易所?一位很憨厚的负责人,一点不埋怨这里的电话之传呼、交通之不便、吃饭之夹生、顾客之不多。他挺知足地说:我们没有资本。我们只收百分之二的手续费。我们没有什么利润。我们是为人民服务。我们上海,一动要影响全国,所以我们要稳。

我深感他的可爱,衷心祝他健康、常乐,也祝他早日经受商品经济的洗礼。

蔡育天者,实乃天育蔡也,天助蔡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上海毕竟是全国推行住宅商品化较早的城市之一。前面提及全市有六?四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其中光是中华企业公司,在1979年到1986年的七年里,就建造出售二十三万七千五百二十九平方米的商品房。

在1984年下半年至1985年底的一年半内,全市出售商品住宅三十二万平方米,回收个人资金四千六百零八万元。推行住宅商品化,有利于国家和企业较快地回收投资,推出住宅建设资金实现良性循环。

随着经济的发展,工资制度的改革、职工收入的增加,逐步提高个人支付比例,减少国家或单位的补贴。只有当职工应得的劳动报酬基本上体现在工资上,住房属于以工资形式进行分配并通过交换取得的消费品时,住房才能完全按商品经济原则经营,住宅建设才能真正依靠本身的积累扩大再生产。以上纯属是抄袭,而且是为我所用的抄袭。原文的作者蔡育天,是上海市房产管理局的工会主席。年方三十七岁,1985年才从电大中文系毕业,1986年2月写一篇题为《上海住宅建设资金来源和良性循环的探讨》的论文。此文被上海社科院评为1986年十篇优秀论文的一等奖。蔡育天被任命为市房管局所属的中华企业公司的经理。蔡育天者,实乃天育蔡也,天助蔡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中华企业公司所属的沪江房产实业公司、中企房屋装修公司以及公司牵头组建的古北新区联合发展公司、公司合办的上海房地产信息联合公司、中企室内配套公司等,融建造、设计、装修、租赁、代经、管理、信息、咨询、服务为一体,驰骋上海滩,好不壮观。

找到南京东路61号。门口的小牌上写着中华企业公司。是——吗?是这个地方吗?就这么人来人往的几间房?哦,这位是蔡育天?乍一看年轻得使我不能和这家名声在外的公司联合起来。他刚坐下,就有人喊:蔡经理,电话!小杨,侬帮我听听电话!他对里屋说。但小杨还是把他叫去了,小杨又不能代替经理拍板。

谈话间,又几次被人、被电话叫走。侬这一天真不得了。我说。今天是礼拜六,算太平的。他眨了下眼睛,想把刚接完的一个电话眨掉?好回到和我谈话的规定情景。他还没回过劲儿来呢,又听一声喊蔡经理电话!

几间屋里的电话都在响,我也闹不清他这又走进了哪间屋。当个房产公司经理,建材要议价,项目要核价,从拆迁户到各项配套工程都可能向你敲竹杠,还有……我正在想,蔡育天接完电话回来了。

他的额上显现出一道道的电车纹,他的眼神无法掩饰地泄露了他的疲劳。宽阔的肩背怎么微微有点驼?

蔡经理电话!他站了起来,在原地打了一个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该上哪间屋去接电话。

后来我从他妻子汪克清那儿知道,他一个月里大约有三天可以按时回家。不管按时不按时回家,家里老有人来找他。三口人住一间屋。汪克清下班后要读英语,女儿晨晨要做功课。我真想求求大家都不要来!她说。

今年1月,他们三口可以迁入一间二十三平方米的房子。只是分到的这间旧屋厠所是坏的,煤气是坏的,水管是坏的。不修好不能搬。找人修又没工夫。蔡经理手下就有装修公司、建筑工程队。不过公司是公司,私事是私事。公司不是干私事的,私事不该找公司。2月过去了,3月过去了,汪克清希望4月25日能搬进新房。这天是他们的结婚十周年,是晨晨虚岁十岁,还有,是那卷彩卷买了一周年了。他们从来没在一起拍过彩照。去年买了一个胶卷,今年4月再不拍,就过期了。

他们没钱。他就是买起书来像大老板!汪克清说。他家里発子上、床底下、旅行包里全放着书。现在分到的这间屋,他的书也放不下!

是的,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和蔡育天一起从中华企业公司出来,他说及新华书店的营业员曾向他推荐我最近出的报告文学集《挑战与机会》。卖得很快。那,或许还有?我自己也买不到,我想多买一些。好,一起去,就在淮海中路。

他既然认识营业员,总可以想法把书库里剩下的《挑战与机会》都买来。但是,只有一本了。而且,他和营业员原来也不认识,只是他几乎每周都要去一次书店的,便和营业员建立了君子之交。

一个靠工资养家的人,若是每周上书店消费一次,自然拍不起彩照了。

4月25日这天,他到底还是不能冋家吃晚饭。只是总算回家稍早点。

晨晨建议太?雁荡路美味小吃展销会上玩玩,以示庆祝。继而要求吃展销会上的生煎馒头。要二两,一共消费了一元二角钱。我们勤俭节约了。蔡育天说。侬买起书来怎么卜元、二十元的不算账的!汪克清笑他。

看这笑,好像蔡育天若是一次买三十元、四十元的书她更高兴呢!是么,

要不蔡育天能写出一?等奖的论文,能办好上海一等的房产公司?人们常说新型企业家。我想,企业家的新不新,关键在于他能不能经常更新自己。

蔡育天到家还要夜读。累极了倒下就睡着。心里装的事情太多,睡了神经也吊着的。所以半夜二三点必定又醒来,再读书。到凌晨四五点再睡一会儿。夜里老开着灯。一天到晚要买灯炮。还要抽烟!我讲,侬夜里老是抽烟,阿拉娘、女儿两个都要生肺癌了!

汪克清无奈地笑着。蔡育天也是无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天育蔡而蔡不负天也。

小聪明多了,大聪明就少了。大聪明需要有大智大勇的大气候。

我在上海市总工会的生活科翻阅群众来信。居然三分之一的信都是反映住房问题,要求帮助解决居住困难的。上海润滑设备厂工人的来信,申江企业总公司运输队工人的来信,棉织厂工人的来信……都是人均住房面积在二平方米以下,或者正好是二平方米的,询问算不算困难户?因为今年市府要首先帮助人均面积二平方米以的困难户解决住房问题。

从总工会宽大的窗口望下去,外滩就像一个特大宽银幕电影似的吸引着我。晚上我又专程来到外滩。两个多层次的大喷水池是我这个老上海没见过的。这么一点的改善,给外滩的游人带来的却是喷之不尽的欢乐。我走到喷水池边上,让全身淋着这细细密密的水珠。哦,多好!我不由把双眼一闭——便把整个喧喧嚷嚷的外滩闭掉了。这世上便只有水声、水珠和。我。哦,妙极了!

中国老百姓的需求从来也不多。这便是有名的外滩特景——每一条长凳上坐两对恋人。这一对正在吃枇杷,极甜蜜地吐着一枚枚核。

那核,好似爱情的果实。耶一时,两双胳臂不知怎么千交百叉地交叉着,猛一看那交叉成麻花状的胳臂,简直搞不清这麻花里到底有多少条胳臂?又一对,小伙子不住地揉姑娘的秀发,姑娘热得汗水中和了胭脂,如同上了戏剧的油彩。这叫热得快。再一对,因为本来只能挤坐四人的长凳,又挤坐了一位不客气的老者,所以这对恋人只能在四分之一的长発上,背靠背地险坐着。会不会挤得掉下凳来?不过小伙子掉着头把下巴压在姑娘浑厚的肩头上,倒也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