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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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杜茉莉把那个大相框挂在了污迹斑驳的墙上,然后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着相框里的大幅照片。照片十分清晰,上面的儿子和丈夫以及自己的表情都很好,尤其是何小雨,晶亮的眼睛流露出幸福和快乐,遗憾的是,照片里没有婆婆。她记得给婆婆照过不少照片的,当然也有全家福,可是她没有带出来,那些珍贵的照片却永远留在废墟里了。

杜茉莉凝视着照片里的何小雨,轻轻地说:“小雨,妈妈每天都看着你,你不会孤单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相见的,等着妈妈。”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杜茉莉的目光从照片上收了回来,转向了房门的方向,她想,不会是隔壁的那个黑脸男人吧,这几天,她碰到过他几次,他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在她身上寻找什么。杜茉莉离开“大香港”洗脚店后的这几天,除了去吴老太太那里,就是呆在住处,她时刻提防这个男人。

会不会是他?

如果是他,她又没有在房间里弄出什么大的响动,应该没有吵着他,他来干什么?

杜茉莉赶快走进厨房,操起那把菜刀,走到了门边。她心里还是十分紧张,不安地问:“谁——”

“是我呀,珍珍,快开门!我们以为你不在家,正想走呢。茉莉姐,快开门吧,外面冷死了。”李珍珍在门外说。

听到李珍珍的说话声,杜茉莉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她打开了房门。李珍珍看到她手中提着的菜刀,有点吃惊:“茉莉姐,你干什么呀,提着菜刀迎接我们?”

李珍珍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杜茉莉看清楚了,那人是老板娘宋丽,她的手上还提着一袋水果。宋丽也看到了她手上的菜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

杜茉莉没想到李珍珍会来,李珍珍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宋丽怎么也来了。看见宋丽,杜茉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很快地,她就换上了笑脸:“你们快进屋吧,别站在外面了。”

她们进来后,杜茉莉反手关上了门,举起手中的菜刀,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来的是一只狼呢!”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说什么狼呀,快说来听听。”

杜茉莉说:“珍珍,你别那么好奇好不好,哪来的什么狼呀,逗你玩的!”

李珍珍说:“看来你的心情不错嘛,好,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你呢!看你的手机老是关机,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打不通,我急坏了!这不,我们上门来看你来了。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杜茉莉把菜刀放回了厨房,走出来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关手机怎么办,难道你给我交手机费?我能有什么事,好死不如赖活嘛!”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宋丽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难为情的样子。李珍珍突然觉得冷落了宋丽,就从宋丽手中拿过那袋水果,递给杜茉莉说:“茉莉姐,这是老板娘给你的,你收下吧,老板娘今天是来请你回去上班的。”

杜茉莉瞥了一眼宋丽说:“我不敢收,我受用不起,还是带回去吧。”

李珍珍把那袋水果放在了桌子上,说:“茉莉姐,老板娘是诚心请你回去上班的,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她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老板娘一改往日里的飞扬跋扈,满脸堆笑地说:“茉莉姐,我是真心实意的。真的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你的。茉莉姐,我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尽管宋丽的话十分诚恳,还破天荒地叫了她“茉莉姐”,杜茉莉心里还有气,没有用正眼看她,只是让李珍珍坐。

宋丽站在那里十分尴尬,不知任何是好,她可从来没有对自己手下的员工如此低三下四过。要不是杜茉莉的人气高,很多客人听说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都不来了;要不是李珍珍告诉她关于杜茉莉家里发生的事情……宋丽死也不会来的。客人是她的上帝,如果客人都跑光了,她的洗脚店怎么开下去,她又怎么能赚钱?眼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张张飞走,她坐立不安哪!而且,李珍珍也串通了其他几个员工,准备跳槽。她能不急吗!杜茉莉从四川回来,宋丽问过她家里的情况。杜茉莉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房子没有了。当时宋丽就信以为真了,没想到杜茉莉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李珍珍昨天晚上和她吵架,情急之中把杜茉莉的事情说出来后,宋丽就动了恻隐之心。今天李珍珍一上班,宋丽就找她谈了自己的想法,让李珍珍陪她到杜茉莉的住处,把杜茉莉请回来。李珍珍就答应了她,李珍珍想,她能这样,也不容易,况且,自己也希望杜茉莉能回来。李珍珍来之前,交代过宋丽,在杜茉莉面前一定不要提她家里的事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宋丽答应了她。

李珍珍没有坐,笑着拉住了杜茉莉的手说:“茉莉姐,你不要为难老板娘了,她都向你认错了,不要得理不饶人了。茉莉姐,你就听妹妹一句话,回去吧,我们在一起多好呀!”

宋丽也说:“茉莉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以后我们好好相处,我做人也不好,以后真是要好好改改我这个臭脾气了。茉莉姐,你就跟我们回去吧,你要是还觉得我没有诚意,我答应给你们的提成提高一点,怎么样?”

杜茉莉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说:“钱多钱少我们也不是很计较,你不能用那样的话伤人的,我们也是人,再卑微也是有尊严的,你应该学会尊重我们的人格。”

宋丽说:“茉莉姐,你的话说得没错,我记在心上了。”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看老板娘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你就答应了吧。”

杜茉莉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回去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我还是会走的。”

宋丽笑了:“谢谢你,茉莉姐,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茉莉说:“老板娘,你以后不要叫我‘茉莉姐’了,我听了心里怪不习惯的,你还是叫我‘23号’吧,这样我会舒服些。还有,我不是在帮你的忙,我是在帮我自己的忙。”

宋丽连声说:“好,好,我还是叫你‘23号’,茉莉姐!”

李珍珍笑得弯下了腰。

杜茉莉拍打了她一下:“别笑了,你们坐一会吧,我收拾一下,就和你们走。”

李珍珍说:“快点呀,说不定店里来了很多客人了。”

宋丽说:“不急,不急,你好好收拾吧,我们等着你。客人来了也不要紧,就让他们等一回吧。”

杜茉莉想,老板娘要一直这样多好。她还是有点担心,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老板娘就会故态复萌,唉,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未来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杜茉莉走进卫生间后,李珍珍对宋丽说:“老板娘,你坐吧。”宋丽坐了下来,目光在房间里巡视,她突然想,如果让自己住在这个条件很差的地方,她能不能受得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个大相框上,觉得照片中的何小雨阴森森地注视着她,她浑身颤抖了一下。

何国典从枯黄的芦苇丛中里爬出来,灰头土脸。他在这里躲了一个晚上,冻得浑身像坨冰,在最寒冷的时候,他也没有合眼,否则可能就被冻死了。他站在旷野中,阳光有些暖意,他的身体还是瑟瑟发抖。这是什么地方?他一无所知。这里离工地有多远,他也不知道。这是一片荒凉之地,有一条小河沟,河沟里有清冽的水,河沟两旁是一丛一丛的芦苇地,远处是农田和村庄,更远的地方才是城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昨天夜里,他走出工地的大门后就一直狂奔,从公路上跑进田野,然后又跑到这片野地里,后面追赶他的不是人,而是灾难,灾难在黑夜里追赶着他,他本来以为自己无处可逃,结果是那片芦苇丛救了他的命。

现在,他要到哪里去?

回工地去是不可能的了。

回四川家乡去,那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身无分文,那天他和杜茉莉到工地前,她给了他一百块钱,是给留着急用的,可现在他搜遍了全身的每个口袋,连钞票的一点碎片都找不到了。这让他想起来,有个晚上,他从噩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床边站着一个工友,何国典问他干什么,他慌张地走了。何国典记得那一百块钱放在上衣的口袋里了,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也许是在夜里疯狂奔跑时随风飘走了,也许是掉在芦苇丛中了,他钻进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张一百元的钞票。就是他找到那张一百元的钞票,他也回不了四川家乡,连半张火车票也买不到。

回上海市区去找杜茉莉,何国典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她了。杜茉莉为了他,费尽了苦心,本以为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生活会重新阳光,他也以为自己能够通过工作,重新恢复生活的勇气,哪知道没干几天,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不要走出工棚,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命运之路没有那么多也许,就像那长突如其来的灾难。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再给妻子添任何负担了,看着她为之心碎的模样,何国典会往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何国典该往哪里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茫然地沿着小河沟旁边的小路,朝村庄那边走去,草叶间的露水打湿了他沾满泥土的鞋和裤管。在行走的过程中,何国典感觉到了饥渴,肚子里仿佛有一百只蛤蟆,不停地叫着,嗓子眼里冒着火,满嘴都是浆糊般的粘液。这种情景,在地震发生后,他被埋在老屋的废墟里时出现过,那时的他只是想着如何逃生,想着如何去救自己的亲人。现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沟,那清冽的水勾起了他生理上的某种欲望。他走到了水沟边上,用双手捧起了冰冷的水,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送。清水顺着他的喉管进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五脏六腑就像干涸的土地被甘霖滋润,舒坦通透,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时,那种幸福感又随风飘散了,一种不确定的悲凉情绪在他脑海弥漫开来。

他究竟该往何处去?

没有人给他指明方向。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摸索着,如此的黑暗不知有没有尽头。

何国典拖着沉重的步履,饥寒交迫地来到了村庄的边缘,受过伤的那个膝盖刺骨的疼痛,毒蛇噬咬着他脆弱的心脏。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通过那一栋栋的新楼房就看以看出这个村庄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经拥有一栋新楼房,就在春天的时候,他还觉得离富足的日子越来越近,新楼房有了,还掉债,就会有存款,儿子也会渐渐长大,他们夫妻俩只要努力赚钱,会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可以供他出国留学……到时,杜茉莉就会回到黄莲村,和他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再也不会分离。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对着青山绿水,高声唱歌,他知道,杜茉莉是多么的喜欢歌唱。他们的歌声会越过一道道山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也能够听到,儿子会对他的同学自豪地说:“那是我父母亲唱的歌,多么的动听呀!”……如今,那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

何国典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村庄。

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在村庄里自由飘散。

此时,他只想填饱肚子,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食物,可谁只要给他一碗稀粥,他都会认为那是山珍海味,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饥饿,第一次觉得活着就应该填饱肚子,饥饿让他暂时忘记悲伤和苦痛。他来到了一栋楼前,这家人的门紧闭,村里每家人的门都紧闭。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铁门。他伸出的手突然缩了回来。

他听到里面穿来了说话的声音,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的说:“这两床被子都还是新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女的说:“支书说了,灾区的人需要温暖,一定要捐献全新的被子,这两床被子虽然看上去还是新的,可还是用过的呀,我看还是把刚买的那两床新被子捐了吧。”

男的说:“看不出来的,保证看不出来的,这两床被子也是刚买不久的呀,新买的还是留着自己盖,把这两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

女的说:“看得出来的,支书那个人的眼睛毒,那怕是盖过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他一闻就闻出来了,你不知道他是属狗的,他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平常还装得挺大方的,一到关键时候,你那小心眼就露出来了。”

男的说:“你说清楚,谁小心眼呀!”

女的说:“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没有感觉呀?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男的说:“你说呀,你给我说明白点。”

女的说:“你和我结婚前,用假钻戒蒙我,是事实吧?有一回,你出去旅游,答应给我带个玉镯回来,结果带了个玻璃镯子回来蒙我,是事实吧?……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给灾区人捐钱捐物,是积德呀,积德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你说你是不是小心眼,说你小心眼是在表扬你了,我都不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了!你不想想,如果我们家遭灾了,会怎么样?”

男的说:“好了好了,别啰嗦了,把新买的那两床被子拿去捐了吧!”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少妇提着两床包装得很好的新丝棉被子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蓬头垢面的何国典,她惊叫了一声:“啊——”听到她的惊叫,一个油头粉面年轻男人走了出来,问道:“你又怎么了?”他的话音刚落,目光就落在了何国典的脸上。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对何国典吼叫道:“那来的叫化子,看你不缺胳膊也不缺腿的,出来要什么饭呀!我们不会给好吃懒做的人饭吃的,你赶快滚蛋吧!”少妇也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就是,这种人就不应该搭理!”

何国典的颅顶冲上一股热血,野狼般嚎叫了一声,扭头狂奔而去。

他在旷野狂奔,喊叫着:“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那么艰难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我怎么能如此消沉地活着——”

何国典血红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屈辱之火。

某种被灾难埋没的东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灵里慢慢地甦醒。

他凄厉的嚎声传得很远,很远……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在地震前,她的右眼皮也这样跳过。那时,杜茉莉并不在意,没有想那么多。她和宋丽李珍珍他们来上班后,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杜茉莉想,都已经发生那么多惨痛的事情了,还能怎么样!今天,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如此顺利地回到“大香港”洗脚店,是她没有想到的,而且老板娘亲自到她住处,向她道歉,还用小车接她去上班,她说要骑车去的,老板娘说就坐一回车吧,下班了,也会把她送回来的,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杜茉莉实在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倒是何国典令她担心。她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可是何国典没有手机,他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杜茉莉记得当时老陈给她留过包工头王向东的手机的,却不晓得把写着王向东手机号码的那张纸条放哪里去了,她忘记存在手机上了。杜茉莉打电话给老陈,想问他工地的电话,老陈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通,这个人又像是失踪了。

工作的间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拿着手机,给老陈拨电话,还是怎么也拨不通,不是他不接电话,而是停机了。难道老陈换了手机了,如果他换手机,应该会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