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西支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汽车驰过。只有凛冽的风呼啸着,把一些落叶卷起,摧残一番后被扔在某个角落。何国典仿佛听见了落叶沉重的喘息和哀鸣,他感觉自己和那些落叶一样,在这个凄凉的夜里无家可归。要不是那个好心人给他烤地瓜,让他填饱了肚子,也许他已经暴尸街头了。
他拖着沉重疼痛的伤腿来到漕西支路时,心灵中的那点亮光在燃烧,拼命地撕裂着密不透风的黑暗。他走进了那个破败的小区。那个黑脸壮汉迎面而来,借着昏暗的灯火,他看到黑脸壮汉的神色严峻。他们擦身而过时,黑脸壮汉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何国典知道,黑脸壮汉总是昼伏夜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何国典没有心思考虑他的问题,也许也是为了谋生吧,这个世界里,谁又活得容易?何国典摸上了楼,来到了住处的门前,楼道里没有灯,一片漆黑。他敲了敲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现在是几点了,他一无所知。他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杜茉莉是不是睡得太实了,没有听见他的敲门声?或者……何国典心里骂了声:“你他妈的是个混蛋,这个时候还想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给他开门。杜茉莉一定还没有回来,何国典在黑暗中叹了口气,便靠着门瘫坐在地上。
杜茉莉坐在张先生的车上,有些紧张。张先生做完脚后,执意要送她回家,杜茉莉觉得意外。本来老板娘宋丽说好送她回去的,杜茉莉就对他说:“张先生,谢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回家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住院呢,太晚回去不好,你爱人会担心的。老板娘会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吧。”张先生固执地说:“还是让我送你吧,无论怎么说,我都十分感激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宋丽在一旁笑着说:“你就不要推托了,就让张先生送你一回吧。”杜茉莉不好再拒绝了,她怕伤了他的心,就坐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杜茉莉很少说话,心里忐忑不安,焦虑地惦念着何国典。张先生也没有说太多的话,除了问她路该怎么走,其他时间只是沉默地开着车。车开进寂静的漕西支路,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杜茉莉朝他笑了笑:“谢谢你,张先生,你赶紧回家吧,你这样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张先生也笑了笑:“你不要客气,能够送你回家,也是我的福分,你是个好女人。对了,你们久以来,我都没有问你的真实姓名,冒昧地问一句,你能够告诉我吗?”
杜茉莉笑着说:“当然可以,我叫杜茉莉,木土杜,茉莉花的茉莉。”
张先生感叹道:“真好听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美。好了,我该走了,希望真的能够再见!”
杜茉莉说:“张先生,你吉人自有天像,一定不会有问题的。好好治病,我等着你来,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你下次来,我请客,给你好好做,不收你的钱!”
张先生说:“那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说完,他用不舍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就开车走了。
杜茉莉目送他的车远去,当车子消失在街道拐角时,她的眼睛一热,泪水滚落下来。她心里说:“张先生,你一定会活下来的,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个红光满面的健康人!张先生,你一定要挺住,死神不会带走你的,噩运也打不垮你的!”她心里说的这些话,好像也是对自己的丈夫何国典说的,也像是给自己鼓气。
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绝望!无论这个世界埋伏着太多的凶险,我们都应该勇敢地走下去。杜茉莉这样对自己说,心里对何国典的担心却越来越深重,他会不会出什么大事?
上楼时,杜茉莉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手电,在手电光的指引下,她不会看不清脚下的楼梯。杜茉莉的心情渐渐地沉重,离开了洗脚店,离开了可怜的张先生,她又将陷入一个人的孤独。
手电光照在了何国典曲蜷的身体上,杜茉莉忍不住一声惊叫:“啊——”
她看不清何国典双手抱着的头,心想:这是谁?他为什么要躺在她的门口呼呼大睡?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另外的一个又惊又喜的念头代替了:他是国典,没错,他就是国典!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杜茉莉蹲下来,用手摇着丈夫的身体:“国典,你醒醒,醒醒!”
何国典突然坐起来,喊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杜茉莉看着惊惶失措,满脸脏污,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的丈夫,疑惑地问:“国典,你到底怎么了?”
何国典看不清她的脸,伸出手朝她抓了一下:“你是谁?”
杜茉莉把手电光照在了自己的脸上:“国典,是我,你的老婆茉莉啊!”
“茉莉,茉莉,你真的是茉莉——”何国典冰冷的手摸在了她的脸上,她的脸也一片冰凉。
杜茉莉说:“我真的是茉莉!快起来,我们进屋,进屋再说。”
她扶起了何国典,然后打开房门。他们相互搀扶着进了屋,杜茉莉按下了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何国典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大相框上,儿子何小雨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他的身体瑟瑟发抖,眼中呈现出惊恐的色泽。杜茉莉对他说:“国典,你不要怕,那是我们的儿子小雨呀,他没有死!”
“什么,什么?你说小雨没有死?”何国典喃喃地说。
杜茉莉认真地对他说:“是的,小雨没有死,他只是先去了一个地方,他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们,我们迟早会和他相见的,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等待我们相见的那一天!”
何国典的脸扭曲着,突然大声喊叫道:“杜茉莉,你胡说!小雨分明死了的,你为什么要说他还活着,你疯了,杜茉莉!你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小雨真的是死了的啊!”
杜茉莉呆呆地看着何国典。
他是清醒的,是的,他的头脑是清醒的,他知道儿子已经死了。他开始真实地面对自己了,这是好事啊!杜茉莉呆立了一会后说:“国典,小雨是死了,可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活着,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条道路上相逢。”
何国典听清楚了杜茉莉的话,他稍稍平静了些,点了点头说:“小雨是死了,可他永远在我们心里活着!”
杜茉莉看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好像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百思不得其解,她边给他脱着肮脏的衣服,边轻声问道:“国典,你这是怎么了,不在工地上好好呆着,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跑回来了。”
何国典喃喃地说:“茉莉,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杜茉莉想,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人能够安全回来,已经是万幸的了,她的右眼皮好像不跳了。她说:“国典,我们不会分开,我说过,我们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何国典沉默。
杜茉莉脱光了何国典的衣服,然后自己也脱得只剩下内衣内裤,扶着一瘸一拐的他,走进了卫生间。杜茉莉边打开热水器,边说:“国典,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好不好,我是你老婆,是你最亲近的人,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和我说的呢?你看你,自从地震后,你和我说过什么心里话,你把一切都闷在心里,多难受呀!那些东西埋在心里,是有毒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它说出来呢。也许你说出来了,积压在你心里的毒就排出来了,你就放松了。”
何国典还是沉默。
莲蓬头上喷出了热水,杜茉莉试了试水温,就往何国典的头上浇下去。何国典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杜茉莉不厌其烦地给他清洗脏污的头脸和身体。何国典的身体在清洗中渐渐地舒坦,头脑也渐渐地清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像妻子一样对待他?何国典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大灾之后,何国典经历了人间冷暖,也只有妻子真正的对他不离不弃,而他给予妻子的又是什么?那是和灾难一样深重的负担。他没有给妻子安全感,也没有给妻子安慰,更没有给妻子爱……相反的,他总是让妻子担惊受怕,让她的精神备受折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妻子比他更无助,更需要关怀……她却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何国典有愧于她啊!
杜茉莉蹲下身子,给何国典洗腿时,发现他那受过伤的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惊叫道:“国典,你的伤又复发了呀,都怪我不好,让你去建筑工地干活,一定是重活让你的伤复发了!我真无能,怎么就不能给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呢。唉,你这个人也是的,膝伤复发了,应该打个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回来的呀!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这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哪!”
何国典突然开口了:“茉莉,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杜茉莉说:“别说傻话了,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一定很痛吧!”
何国典咬着牙说:“不痛!”
杜茉莉拿了一条毛巾,擦着他的头发和身体,边擦边说:“不要死鸭子嘴硬了,还不痛!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何国典说:“现在真的不痛了。茉莉,我——”
杜茉莉给他擦干身体,扶着他走出了卫生间,让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国典,你先躺着,我去洗洗就来,有什么话,一会我们床上说,好吗?”
何国典说:“好。”
杜茉莉很快洗完澡,她找了一块膏药,贴在了何国典的伤膝盖上,她说:“你浑身瘦得没二两肉,如果全身都像这个膝盖一样肿点,你就不是一只瘦猴了。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不要落下病根,那就不好了。我活着还可以照顾你,我要死了,谁管你呀!”
何国典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杜茉莉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冷冰冰的。她的身体往何国典身边靠了靠,她多么想让丈夫紧紧地抱着自己,何国典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说:“茉莉,我再不去工地了。”
杜茉莉说:“不去了,我不会再让你去了。我应该考虑到,那里的活重,对你受过伤的膝盖不好的。你是个实在人,什么脏活重活都会抢着干。不受伤才怪呢。唉,都怪我考虑不周全,害苦了你。”
何国典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温暖的手:“茉莉,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回来和你没有关系,也和重活脏活没有关系。”
杜茉莉说:“那是因为什么?”
何国典就把碰到有人偷建筑材料的事情和妻子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杜茉莉侧过身,抱住了他干瘦的身体:“可怜的人哪,什么事情都被你碰上了。别害怕了,他们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和他们拼了!别怕,国典!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对我说,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些的。你的痛苦让我们一起承受,不要自己硬扛!”
何国典感觉到了温暖,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妻子说,可又无从说起,而且有些话,又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特别是那些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他不知道说出来后会不会伤到她,如果不说出来,他会不安和疯狂。
杜茉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国典,你也累了,睡吧。什么话明天再说,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好好陪你一天。”
明天会怎么样?
何国典不知道。
有阳光的冬日,气温回升了几度。
杜茉莉取了些钱,带何国典到第六人民医院去看了膝盖。这个医院是上海最好的骨科医院,杜茉莉还挂了专家门诊,这样会更好些,她希望何国典的膝伤再不要复发。给何国典看病的是个老医生,他让何国典拍了片,看过片子后,老医生对何国典说,手术做得还是不错的,骨头长得也很好,就是有点风湿,要注意保养。老医生开了些内服外敷的药给他后,就打发他们走了。
取了药,杜茉莉扶着何国典走出医院的大门。何国典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杜茉莉笑笑:“不要叹气了,你不会变成瘸子的,话说回来,你就是变成瘸子,我也会给你买一付上好的拐杖的,实在不行,我做你的拐杖也成。”何国典也笑了笑。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错,何国典却还是心事重重。
杜茉莉轻声说:“国典,我带你去看一个人,怎么样?”
何国典有点紧张:“什么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么紧张好不好,放松点,你成天如临大敌,多累呀!国典,你真的要学会放松,你想想,从前你是个多么放松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慢悠悠的,一点不着的样子,我真希望你像从前那样。那时的你是个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国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说:“走吧!”
她要带何国典去见吴老太太。杜茉莉在此之前,对何国典说过吴老太太,也许他没有记住。她带他去见吴老太太,是有目的的,想让他从吴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着的力量。如果没有吴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现在和未来的生活,特别是在何国典不正常的时候,何国典无论是悲恸还是疯狂,不可能不影响她的情绪,她同样也会陷入绝望的黑暗深渊,像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快乐和悲伤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像传染病,从最亲近的人开始传染,然后传染给接触过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着何国典不同情绪对自己的侵蚀,长时间以来,她的心就像被一张粗糙的砂子摩擦着,摩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着,她想某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会疼痛了。
吴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开门,看见手捧着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国典,就朝里面笑着说:“老人家,你猜得真对,果然是茉莉。”
吴老太太爽朗地说:“呵呵,我是谁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赌,我还想赌你半个月的工资呢,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用你半个月的工资买不少好吃的东西了。我不啰嗦了,快让茉莉进来吧。”
杜茉莉走进去,笑着说:“老人家,我今天还带了个人来,欢迎吗?”
吴老太太说:“我猜猜看,呵呵,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说:“老人家,你是神仙啊!是他——”
吴老太太的好奇心强烈:“快,快领过来让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何国典还站在门口,像个腼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满面地对他说:“何先生,进来吧——”
杜茉莉回头看了他一眼:“国典,快进来呀,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