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无法预知这对可怜的夫妻会走向何方,那个男人半躺在沙发上。也无法预知他们何时才能走出心灵的困境,这个世界又有多少人像他们一样?,细眯着眼睛看着电视,他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泛着一层油光,苍蝇落在上面也会滑掉。他的国字脸略显富态,让人感觉这是个养尊处优的人。杜茉莉低着头,卖力地给他做足底按摩。对待每位客人,杜茉莉都是如此卖力,她很清楚,要在洗脚店里立足,除技术好之外,就是卖力,只有把客人按得舒服了,才会有更多的客人点她的钟,才能赚更多的钱。
这个男人是她的常客,她知道他姓张,但是她不清楚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反正她觉得他很闲,经常在下午来做脚,这个时间如果不是节假日,是很少有人光顾洗脚店的,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上班的时间,谋生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张先生却总是在这个时间光顾洗脚店,虽说杜茉莉对他的职业十分好奇,可她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张先生也从来没有说过他的身份。张先生喜欢边做脚边看电视,偶尔还会和她闲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大部分时间里,张先生看着电视就会睡着,有时还会打呼噜。张先生打呼噜时,杜茉莉就会想起自己的丈夫,丈夫睡着的时候也会打呼噜。想到丈夫,杜茉莉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凄凉之感,丈夫的呼噜声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不可企及。
杜茉莉一直低着头。
张先生的目光从电视屏幕转移到了杜茉莉的头上,他看不清她的脸,看到的只是她乌黑的头发,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这种不知道牌子的香水味在抵抗着房间里的那股浊气。在他眼里,杜茉莉是个精致的女人,穿着得体,不像其他按摩女,要嘛邋遢,要嘛土气,要嘛浓妆艳抹把自己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他每次来“大香港”洗脚店,都要点杜茉莉的钟,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按摩技术好又不偷懒,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的精致。
张先生说:“23号,你今天有心事?”
杜茉莉说:“哪有什么心事呀!”
张先生说:“我看得出来,你的确有心事,逃不过我的眼睛的。你进来时,脸色就不对,朝我笑了一下也是很勉强的,一点也不自然,从给我做上脚后,就一直没有抬过头,平常你给我做脚也会看看电视的,今天你和往常不一样。”
杜茉莉没有再说话了,继续低头卖力地为他按摩足底。
张先生也没有再问她什么。
尽管今天张先生没有睡着,也没有打呼噜,杜茉莉心里却一直在想着那个电话,想着丈夫何国典。
她的心情十分复杂。
那个电话里,有人告诉她,何国典被中江路派出所抓了,要她赶快去保人。一听派出所,杜茉莉心里充满了恐惧,这是令她畏惧的地方。她平素里,看到警察,心里就会忐忑不安,这是普遍的平民的心理。现在,很怕和警察发生什么关系的她发现自己的丈夫被警察抓了,她能不恐惧吗?她不清楚何国典为什么被抓,他不是坏人,难道做了杀人放火的勾当?如果何国典真的做了那些坏事,她区区一个小女子又怎么能把他保出来,还不是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送进班房或者枪毙?她的确被吓哭了。她不能告诉张先生,自己的丈夫被警察抓了,就像她不会告诉他一切关于自己的事情。所以,她只有用沉默对待张先生。
丈夫被抓到派出所去会不会挨打?她常常听说警察抓到犯人,会打得犯人死去活来的。丈夫那瘦弱的身体经得起毒打吗?想着想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如此情景:何国典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警察打翻在地,他们用手中的警棒狠狠地劈打着他,还用穿着厚重皮鞋的脚,疯狂地踢着他。何国典在地上乱滚,哀嚎着,眼睛里充满的惊恐和绝望,就像她五月回四川家乡时看到的他的眼神……杜茉莉的心刀剐一般疼痛,浑身痉挛。
张先生见她抓住他脚的手不按了,只是一个劲的颤抖,又说:“你怎么了?病了?如果病了,那就不要按了,你赶快上医院,不要耽误了身体。”
杜茉莉实在受不了了,她抬起头,哽咽地说:“张先生,实在对不起,下次来给你按,我自己掏钱请你!”
张先生看到了她满是泪水的眼睛,这是一双好看的眼睛,此时却那么的哀伤,他的心也颤抖了一下,赶紧说:“你赶快去吧,不要管我了!”
杜茉莉说:“谢谢你,张先生,你真是个好人。”
张先生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说那么多了,快走吧!”
……
走出“大香港”洗脚店时,她看到了灿烂的阳光,那从天上洒落的灿烂阳光却像冰冷的雨,浇在她淌血的心上。她骑着自行车往中江路方向狂奔。
停好自行车,杜茉莉站在中江路派出所的大门外,浑身冰冷,牙关打颤,来上海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进过派出所,老实善良靠自己手艺赚口饭吃的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到这个地方来,现在却因为自己的丈夫要踏进派出所,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最重要的问题是,她不知道何国典犯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被警察抓去,也不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样。
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你都应该面对,你无处可逃!况且今年已经发生那么多残酷的事情了,多发生一起又如何呢!一切都是命运!杜茉莉鼓起了勇气,走进了派出所。
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杜茉莉被那个年轻的警察带进了派出所那个小房间。何国典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若雕塑。看得出来,何国典没有挨打,杜茉莉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年轻警察在带杜茉莉进来之前告诉她,他叫王文波。王文波坐在他应该坐的位置上,对杜茉莉说:“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杜茉莉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不好在这个场合问何国典究竟犯了什么事,她小心翼翼地对王文波说:“他叫何国典。”
王文波又问:“籍贯?”
杜茉莉说:“四川彭州。”
王文波说:“你知道你丈夫干了些什么吗?”
杜茉莉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着急了,她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杜茉莉神情紧张地摇了摇头。
王文波严肃地说:“怎么搞的,他竟然跑到中江小学闹事。说那里的一个小学生是他儿子,在街上就开始追赶那个小学生,一直追到学校里,那个小学生都吓坏了。怎么搞的!学校的保安阻止他,他还把保安打倒在地!老师也拦不住他,要不是老师报警,我们及时赶到,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怎么搞的嘛!”
杜茉莉说:“我丈夫不会打人的,不会的,我了解他,警察同志,你是不是搞错了。”
王文波说:“我怎么会搞错,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学校方面的笔录?”
杜茉莉看了看满脸冰霜的王文波,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何国典,她突然双手抓住何国典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你说呀,你没有打人,你没有犯法,你说呀!你说呀,你和警察同志说清楚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哑巴了!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呀,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我多么担心吗!你说呀,你说你没有打人,你没有犯法,和警察同志说清楚呀!”
杜茉莉边说边流泪。
王文波见此情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外面有人叫了声王文波,他就出去了。
杜茉莉焦虑地说:“国典,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警察出去了,你就对我说实话吧,国典!”
何国典呐呐地说了一句:“那个孩子和小雨长得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他的右眼角也有一颗痣,我以为小雨还活着,就——”
杜茉莉心里明白了。
想起死去的儿子何小雨,杜茉莉肝肠寸断,哭也哭不出声来,双手只是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肩膀,十指抠进了何国典的皮肉里,她清秀的脸扭曲着,眼神透出绝望和痛苦。何国典还是低着头,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被杜茉莉抓痛了,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不一会,王文波回到了这个小房间里。
他看到这对夫妻痛苦万状的样子,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悯。
杜茉莉松开了抓住丈夫肩膀的手,走到王文波的面前,扑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说:“警察同志,你就放了我丈夫吧,他没有恶意的,他不是故意去打人的,他没有害人之心的呀!我们的儿子在地震中死了,我们心里不好受啊!他看到那个孩子像我们死去的儿子,他才跟上去的,他以为我们的儿子还活着!他神经有点不正常,他把那个孩子当成我们的儿子了,警察同志,事实是这样的,我丈夫不是坏人,真的不是坏人!你放了他吧,他心里也苦啊!警察同志,你放了他吧,我保证他再不会去学校找那个孩子了!”
王文波被杜茉莉的举动弄呆了,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缓过神来后,双手拉着杜茉莉:“怎么搞的!你起来,快起来!”
杜茉莉泪流满面地说:“警察同志,你答应放了我丈夫,我就起来,否则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王文波叹了口气说:“快起来吧!我们也没有打算要把他怎么样,叫你过来,就是看他不太正常,让你把他领回去,我们才放心!快起来吧,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
杜茉莉和何国典一前一后地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天空中还是阳光灿烂。杜茉莉的眼睛里只是一片惨烈的红光,而且,她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这场惊吓,让她心灵的伤口又一次被撕开!她满脑子都是儿子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脸。她不知道神情沮丧的丈夫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她真的不知道。
这时,有个声音叫住了他们。他们看到王文波追了出来。杜茉莉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放了丈夫吗,怎么还要把他抓回去?王文波走到杜茉莉面前,从兜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了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杜茉莉推开了他的手:“谢谢你,警察同志,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我们不能收你的钱,真的不能!你不用同情我们,真的不用!我们能够扛过去的!”
杜茉莉挽起何国典的手,离开了王文波。
王文波手上拿着那两张钞票,看着他们离去,眼睛里迷蒙了一层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