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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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良宵(2)

窗外传来了鸟儿的清亮鸣转声,象是一只黄鹂正在合欢树上歌唱。鸟声唤人,该起床啦。睁开眼,见新娘子枕在自己的右臂上,仰面朝天,睡得正香。她那象天桃花朵般的脸上,漾着一层淡淡的笑容。紧闭的双眼下,长长的睫毛交织成一弯黑线,象旦角演员勾出的黑眼窝。娇红的薄唇,微微张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糯米细牙。他想起《红楼梦》中“史湘云醉眠芍药石”的故事。大概,史大姑娘当时的模样儿,也是这般动人。他真想在妻子的额头上,眼窝上,粉腮上,鼻翼上,小嘴上,猛烈地吻下去,吻上一百次。可是他不忍心,怕扰了她的清梦……

“你看我干啥?”她拿双手捂上了脸。她的话很清晰,分明没有睡着。

“你咋知道,我在看你”他半撑起身子,俯向着她。

“看见啦呗!”

“你并没睁眼--怎么能看见?”

“你别管。反芷我就知道。”

“怪哉!他躺下去,俯上她的耳朵,轻声问:“喂,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把身子紧贴在他的胸膛上。

“跟我说”他歉疚地催促着。

“别问!”

他紧紧搂着她,痛惜地答道:“怨我不懂--请您原谅。”

轻轻拧了一下他的大腿。她忽然说道:“月楼,你不是让我给你讲《玉楼春》词吗?现在就跟你讲,好吧?”

“好,我把诗袋拿来。”他高兴地应着,一面向枕边摸诗袋。

“别动!我自己做的词,咋会背不过呢。”她转过身子,瞅着他的脸,娓娓说道:“这阙《玉楼春》,描绘的是空谷芳兰。仙葩几多自芳篼,突崖密缝根未浅。是说它并不是生长在众芳争艳的名园之中,而是扎根在悬崖石缝之间,但是它的根须却扎得很深很牢。你听懂了吧?”见他连连点头,她又继续讲道:“不羡嫣红并姚紫,嫩香阵阵逐云闲?是说它并不羡慕那些大紫大红,逢迎世俗的艳花,只把自己淡淡的嫩香,撒向漫游的浮云。几番憔悴望春霖,素花只伴杜鹃眠。是说经过漫长寒冬的枯萎憔悴,希望盼来一场春雨,绽放出月白色的素花,作山杜鹃的芳邻呢。“讲到这里,她忽然打住,不再开口。

“咦,怎么不讲啦?我记得一共是八句嘛。”

“后面两句,怜香何须空倚楼,未必明朝风不卷。是说,是说……”她的脸上掠过一阵红晕。“你喜欢她的香味素花,就该勇敢地前去来摘。不然,一旦狂风吹来,不但吹走了香气,只怕连娇弱的花朵,也要被摧折呢!”

“喂,你怎么连我也写进去啦?”他一时不理解她的话。

她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的额头上戳下。“你可真是个大傻瓜!”

“不是不去采摘,我真的不知道哪儿有哇?”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见她瞅着自己只笑不语,忽然明白过来。伸手捏着她的鼻子,“好哇,你这小机伶鬼,原来你把自己比作“空谷兰,却埋怨我不去采摘呀!你说是不是?”

“哼,我以为要傻到底哪!”她移开他的手,瞟过一个埋怨的眼光。“前怕狼,后怕虎!埋怨是轻的,还该罚你呢。”

“好,罚吧,快罚吧。”他把头抵在她的颌下,揉搓着。“你倒是快罚呀!”

“先罚你今天把它背过。今天晚上就得背给我听”

“这容易。一出《梵壬宫》咱两天就背得滚瓜烂熟。小小一阙词,五十六个字,能难为住咱杨老板!”

“我还没说完呢。”她凝目注视了片刻。“以后,每天都得背一酋唐诗,先把《千家诗》给我背熟!”

“行是行,可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每月给我学两段青衣戏。”他故意把“给我”说得很重。

“哼,我不该挨罚一一那得看我愿意不愿意啦。”

这时,杨月楼忽然间道:“喂,惜玉,写诗难不难?”

“也难,也不难。”

“那怎么讲?”

“写得好,很难;要是写我这样的顺“溜,就不难。只要多读上儿首唐诗就行。所以才叫你先背熟《千家诗》呢。”

“哟!你想教我写诗?”

“怎么,你不愿意”

“斗大的字,我识不了两萝筐怕学不会呢。”

“唳,唱戏多么难;念做唱打,你都能演得那么好。写首诗,填阙词有啥难的。想学,我来教你就是。”

杨月楼一听,忽地坐起来,双手抱拳,学着戏台上的腔调,戏谑道。“如此说来,师傅在上,受小徒大礼参拜!哈……”他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月楼呀,什么时辰啦,还在嘻闹?”窗外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快起来吃饭,今几个还有人要来望媳妇哪!”

他向新娘子做个鬼脸,朝外回道:“妈,我们已经起来啦!”

快一点啊!王姐把饭都做得啦。”

“是,妈。”他一面应着,伸手把媳妇抱了起来。

俗话说。“蒜皮筋多,光棍心多。”

一走出赌场,韦天亮便哈哈大笑起来。

从昨天夜里起,他的“手气”特好。仿佛赵公元帅附了身。刚在牌九桌前坐下便张张顺,局局响,不用费多少心思,天牌地牌一齐来!响当当的大洋钱,银角子,笑眯味撵着脚几朝他跟前跑。他一鼓作气,直赢到二百多块!不料,今天晚上,风水例转,财神爷忽然撇他而去。自从上灯以后,他的手气遭透,竟接二连三大输不止。眼看着面前的银山头,飞快矮了下去。他预感到继续赌下去,只能坏他的“大事”。灵机一动,嚷着头痛,急忙退了出来。

他摸摸鼓鼓囊囊的“袋,又一次笑了起来。那里边除了四十多块大洋,还有一张一百块大洋的银票。那是靠他的机灵,保护下来的!

街头凉风习刁,吹到身上很舒服。但他却接连打起了呵欠。伸伸懒腰,忽然想起,已经两天两夜没眨眼了。是的,需要立刻找个消魂的窝儿,痛快地吸几,尽情地玩一番,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

可是,今晚到哪里去呢?是到近处的蕴秀堂去找老相好的尤双珠?还是到彩云里,去会他新搭上的小倌子梅翠翠?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光棍汉也有犹疑、彷徨的时候。不过,对韦天亮来说,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韦天亮,本名韦宗利,是韦借玉的父亲韦宗吉的胞弟,今年三十六岁。二十五岁那年,他因为吃不了犁田插秧的苦头,从广东老家,跑来上海,投奔胞兄。韦宗富当时在洋行做买办,人缘熟,路子多。胞弟一到,便热心张罗。先让他在一家洋行做了外跑,但不久人家便发现,他的胞弟拿着洋行交给他的交际费,下赌场,嫖妓女,买卖没做成几笔,洋钱倒让他遭塌了不少。看在阿哥的面子上,人家没有告发他,只把他开掉完事。韦宗吉只得又给他在一家货栈,找了个守夜的潘儿。不料,这一来,真象雇来饿狼看绵羊,雇来老鼠看谷仓--尽吃“边的食儿。货栈里今天少洋钱,明天短布匹,再一天丢绸缎。老板怀疑是里边人千的,却捉不到把柄,只得亲自跟踪盯梢。不久,果然捉住了真脏、实据。原来,盗走财物的不是别人,竟是守夜的韦天亮“吃里扒外”!一张状子告到了上海县衙门,韦天亮乖乖地进大牢蹲了两年。出狱之后,跑到安乐里拽胞兄,不但被臭骂一顿,还被当场赶了出来。从此,不准“再进韦家的大门”!

他披着麻袋片儿,在打狗桥底下蹲了几夜,反复思考着以后的出路。既然好差使轮不到他,出力的活路他又不想干,总不能靠喝桥下的脏水活下去!正在无计可施,忽见一个熟朋友,正从桥上经过。他扔下麻袋片,追上去,撒个谎,借来两块鹰洋,转身踅进附近的一家赌场。他先在宝局上试运气。不料,押了几次,竟是局局赢。两块鹰洋,转眼功夫变成了十八块!他的眼前豁地一亮。嚯,不用流臭汗,不用出大力,只要用点心机,便能捞得钱来。何乐不为?原来自己的饭碗和前程就在赌场里!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从此以后,赌场成了韦天亮的家。耳濡目染,加上他生着一颗七孔玲珑心。没过多久,便把押宝、掷骰子、推牌九,以及刚刚时兴起来的叉麻雀,钻研了个精透。尤其是掷骰子,更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能将两颗灌了铅的骰子,换来换去,变戏法一般谁也看不出破绽。所以,他一抓起骰子,总是十拿九稳,很少输钱。由于他天天赌到天亮,所以得了个“韦天亮”的雅号。渐渐地,人们把他的本名反倒忘了。一晃七八年过去了。韦天亮竟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如今,到人前一站,人家还认为他是一位体面的“爷”呢。

既然摇摇手指,银钱便会源源而来。花起钱来也就用不着吝惜。上海滩的时髦玩意儿,他样样精通:赌钱、喝酒、狎妓、抽鸦片烟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得意之余,还常常当众嘲笑他的胞兄:“哼,你不管爷,自有傻大头往爷的“袋里塞钱!咋样!你一年到头兔子似地挣命不也就是娶了两房小老婆?可我韦天亮玩过的漂亮嫩倌子,至少有两打儿。玩够了,去她的!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韦二爷如今是天不管,地不管,官不管,佛不管的自在神仙!”

十个光棍九条好汉。韦天亮嘴皮子上硬,事后想想,心里总有几分苦涩的味道。尤其是在“输千了爪子”或者伤了酒,贪色过度,病何了的时候。那些平时“亲亲”不离日的新老相好,总是千方百计将他“请”走。人家图的是客人们鼓胀的钱荷包,不是他韦天亮的这张黄脸!他的心里很明白。因此,近年来,他想把手指缝儿并拢得紧一点,攒够千把块鹰洋,瞅准了可意的小信子,赎出一个来,安个家。帮助妓女从良,人家忘不了他的恩情,他自己还有了固定的老婆。一举两得。三十五六的汉子啦,没有个窝儿,真成了不会做窝的老鸹!不但那滋味儿,不是入受的,也实在丢脸下价!

所以,近来他许久不到尤双珠那里去了。并不是忘了老相好那又滑又嫩的一身白肉,和那到了家的床上功夫;过犹不及,那女人很少有人比得上的“消魂”本领,常常使他吃不消。如果她戏了自己-个人的老婆,伯更招架不住,绿帽子现成得戴。因此,他决心忘掉老相好。连欠了人家好几个月的宿夜钱,也不想再打发。他要把钱积下来,为新结识的梅翠翠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