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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酷刑(3)

曾历海低声说道。“伯母,我去了一趟巡捕房。人家说,因师弟的官司无关紧要,便转到了上海县,由上海县了结。我又去了上海县。听说,听说……”曾历海干咳两声。“听说,上海县还未过堂呢。我想只要一过堂,师弟的官司立刻就会了结。”

“真的会那么容易?”杨母疑惑地摇头。“哪,巡捕房为何不直接放入呢!”

“是的,伯母。”曾历海不知该怎么解释,“不过,中国衙门总是比洋人更透彻中国的情形,也肯定比洋人更讲理。”

“兴许是……”接着是一声长叹。

“伯母,你躺下歇一会吧。”

曾历海扶老人躺下去,等到老人昏昏睡去,他才悄然退回到方桌旁。一抬头,丁少奎恰好走进了院子。他朝丁少奎作了个“莫出声”的手式,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来到院子里。

“少奎,怎么样!”曾历海来到丁少奎面前,伸手将茶壶递给他。“找到那乌鸦没有?他答应不答应?”

丁少奎两手一提宽腿裤,跳上了院子南侧的一只石凳上。蹲下去,接过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喝了几“凉茶。然后答道:“撤诉?那狗娘养的放了一句空屁,然后鞋底抹油--溜啦!”

曾历海一脚踏上石凳,低声问道“你没有设法各处找找?”

“各个租界的妓院、烟馆,我找了个遍。咳,别说那狼崽子,连根狼毛乜没找到。要是找到他,我非给他拧断脖子不可!”

“糟了!”曾历海长叹一口气,“这一来,桂轩更要受苦啦!”

“怎么,师弟遇到了新的麻烦?

“上海县今天过了堂。”曾历海痛苦地在自己腿上敲了一拳,然后答道。“桂轩不但挨了板子,而且上了夹棍,壬妈挨了拶。连弟妹也被抽了嘴巴!这叶廷春的第一堂,就如此歹毒!”

“我宰了那狗杂种!”丁少奎倏地跳到地上。“大哥,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轻声!伯母刚睡着!还是那句老话:眼下救急的方子,只有一个:找韦天亮去自首,承认诬告。解铃还得系铃人……”

“狗娘养的!到哪儿去找他呀?莫非他离开了上海滩?”

曾历海捏着下巴想了一阵子,答道:“不管怎样,还得千方百计设法找到那恶棍。别疼花钱,只要他答应出首,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救人要紧。”

“好吧,我再去找。”丁少奎转身要走。

“少奎!”曾历海喊住了他,“千万不能对他下狠手,要是把他治狠了,他不但不能出首,还要给桂轩增加一款挟嫌报复,的罪状。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眼前的事,是一忍再忍,千方百计让他出首。我呢,立刻就去县衙门上下打点。那狗官和衙役一出手就这么狠,莫非因为我们的孝敬不够份量?”

“大哥,我从妓院的大茶壶那里打听到。叶廷春那广东佬,睥性各路--爱女人胜过爱银子。他已经有了三房老婆,还经常化了装逛窑子。对这种王八羔子,除非立刻弄个天仙美女塞进他昀被窝。别的,伯都不能立即奏效!”

曾历海摇头长叹。“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啦?”他自问自答地继续说道:“不,我不相信喜欢女人的人,会不爱钱;没有钱,哪来的女人?只怕是数目不到……”

“那你就去试试看。”丁少奎翻翻眼,“不过,你得先弄些洋钱,银子,粘住那帮衙役的爪子,别让他们对师弟下毒手!”

“说的是。我们立刻分头去办。”曾历海又低声嘱咐道,“少奎,月楼他们受刑的事,千万莫向伯母露一点风。”

“这我知道。大哥,我再去找那狼崽予,不找到,不回来见你!”

“兄弟,你多多受累吧。”

“这是什么话!”

丁少奎仰头灌了几“冷茶。将手中的茶壶搡给曾历海,一甩辫子,绕在脖颈上,匆匆去了。

曾历海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屋里。

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双手扳着铁枷的边缘,杨月楼终于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腰背。他让铁枷的后部边缘,斜倚在墙根上,头抵墙壁,半悬空着上身,斜躺下去。这样稍微好受一些。受了三天铁枷之苦,杨月楼终于找到了一条千万分痛苦之中,稍减痛楚的经验。

三天前,上海县衙门的第一堂审问,就因为他不肯招认强按的罪名,而挨了板子和夹棍。被拖下大堂之后,颈上立即被锁上了铁枷。第二天,又过了一堂。叶县令满以为经过半天一夜的铁枷折磨,杨月楼这条“苦虫”终会因经受不住重枷的痛楚,而乖乖地招供。因此,一升堂,叶县令即耐心口开导”他:“杨月楼,只要你据实招认所犯罪行,我立即给你卸下大枷,一定从宽发落。”“戴上十年铁枷,我也无罪可招!”“好啦,只怕连十天也不用。拖下去!”他的决绝,使第二堂审问,不得不草草结束。屈打不屈招的代价,便是大铁枷一直留在他的颈项上。

这铁枷是有二尺见方,至少有五六十斤重。一旦锁上肩头,不但压得人直不起身子,动不得脖颈,你想躺下去,也根本办不到!铁枷的边缘不仅超过了前胸和后背,也宽过两肩,整个上半身,无法落到实地上。就这样,他在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仰卧或俯卧的折磨下,度过了整整三天!也许坐着会比站立更容易忍受些。但是,被板子和夹棍弄得皮开肉绽的屁股和两腿,不但使他站不起来,连坐也休想坐住。他陷入了站不起,坐不下,又躺不得的境地!人总要活得容易忍受些。于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办法。只有象现在这样,让铁枷斜抵在墙上,仰面朝天将上身悬空起来,才稍微好受些。

他觉得,过去的三天,比三年还漫长!

他活了二十六年。走码头,跑城市,皇宫大戏台上艺惊帝王将相,享尽艺坛殊荣。红氍毹上红遍大江南北,不可谓见识不广。但他只听说过制服犯人要用手铐,脚镣,板子,夹棍,还有《玉堂春》剧中,提到的“拶子”。但那“拶子”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从未见过。至于刑枷,他也只见到过《女超解》中,苏三戴的鱼形枷和《男起解》中武松戴的方枷。他从来未听说还有铁枷这种刑具!是了,那一定是叶县令的创造!为了制服犯人,什么毒手段他都使得出来。看来,落到他的手心里,休想囫囵着出去。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握着生杀予夺之权,明明在草营人命,却要弄来个“鞫供有方”的美名!原来,从古至今,所有官府衙门,都是既要做娼妓,又要树牌坊的贷色!

头脑昏沉,心里一片愤恨。浑身上下象被几百支火煤子炙烤着,无处不疼得钻心。这罪,哪里是入受得的!就是死,也用不着这么难熬哟!他觉得,死神正在向他招手。是的,死了吧!只有死去,方能什么样的痛楚也感觉不刭…

抬头向上望望,梁头足有一丈多高。要是在入狱前,只要一个“旱地拔葱”他轻而易举地便可攀上去。可现在,伤痕满身,项压重枷,那却成了高不可攀的地方!他环顾四周,单身牢房空荡荡,除了一只污秽的马桶,可怜的蹲在墙角,就是地上铺的一张破稻草席了。马桶、稻草,怎么能助人一死呢?看来,只有撞死这一条路了。是的,眼一闭,身子一纵,猛地撞到墙上,将头颅撞个粉碎,顷刻之间,一切全都了结!可是,现在他连纵身一跃的力气,也没有了……

“苍天哟!我杨月楼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境咯!”被捕后,他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远远传来了女人的啼哭声。声音时强时弱,断断续续。侧耳细听,啼哭的还不止一人……

他忽然明白了,那一定是爱妻,母亲,岳母和王妈在齐声号哭。为他的不测之灾,也为他的无妄横祸。倘若自己现在就死去,她们又怎么能活得成?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不,我不能死!有死的条件和力气也不死。我死了,沉冤不得昭雪事小,疼坏了四位亲人,我的罪过就不可饶恕了!

不知为什么,耳畔的哭声迅即减弱下去。而且由多人的齐声号哭,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嘤嘤啜泣。那分明是爱妻的声音。被抄家捕人的那天夜晚,他亲眼看到,爱妻被红头巡捕抱进了马车。莫非她也被押到了上海县衙门?不然,在这里怎么会听到她的哭声呢?该死的混官衙役!他们一定正在刑讯我的爱妻,想从一个弱女子的“中,逼出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又是一阵寒噤袭上心来。唉唉,果真将刑具加到她的身上,莫说足铁枷,一幅洋铐,一副脚镣,或者一张木枷,也会制她于死地的!

“苍天呀,她的身子骨是那样单薄啊!狗奸官,你们就是把刑具全部加到我杨月楼身上,也不能动我妻子一个指头!”一面哭着,他大声叫骂起来。“想用酷刑逼迫无辜的好人就范,你们办不到!办不到!”

“你吼什么?要招供吗?”牢门外传来了喝斥声。可能听到杨月楼在继续叫骂,外面又喝道:“到了这种地步,还他妈的嘴硬!难道你的舌头,能硬过那大铁枷吗?”

狱卒的喝斥提醒了他。他知道,在牢房里,就是吆喝断了曝子也无济于事。应该留着气力到公堂上去辫冤。这样一想,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后来的三天,他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铁枷的折磨,周身的痛楚。不论带砂子的粗米饭跟盐水煮青菜有多么难以下咽,他都强迫着自己,把分得的一份吃完喝光。

他要活着,活着!直等到冤伸案消,重新登台献艺那一天!

自从被关进单人牢房,每天早晨,狱卒送饭时,都要问一句:“杨月楼,还没受够--该招认了吧?”他的回答总是一句话:“我清白-身,你们叫我招什么?”“不招你就受着哪!”送饭的狱卒说得无比轻松。

他又苦莆撑持了三天。

到了第六天,掌灯以后,一个穿公服的矮胖子,带着两名狱卒,来到了他的单身牢房。二话没说,一个狱卒便将一根粗麻绳从梁头上扔过去。又把他双手的姆指拴上细皮条,将另一头接在绳子上。一切准备停当,穿公服的矮胖子便狞笑着问道:“杨月楼,你有招无招?”

杨月楼已经明白了他们要千什么。冷笑一声答道。

“我已经说过多少遍啦--你们要咋办,就咋办吧!”

“那就别怨弟兄们冒犯了。”

说罢,矮胖子退后一步,说了声“给我往上拉”!两名衙役,立刻拉紧绳头一齐用力。顿对,杨月楼两脚悬空,被吊了起来。一个人的体重,再加上一面铁枷,足有二百多斤。二百斤的重量,全部系在他的两根姆指上!旷古未闻的酷刑!开始,他觉得两根姆指,象被拉断了似的钻心地剧疼。上伸的双臂由于撑在铁枷两边,铁枷往外撑,绳子往上拉,双肘象被折成了两节……

没过一刻钟,他便呻吟一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