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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夏季的都城,浓浓的绿色染着近东郊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排排伸展着粗枝大叶的法国梧桐。

陶羊子与任秋见过几次面,他很想亲近她,但她与他不近不远的。陶羊子知道她还有着对天勤的感觉。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便表现着不偏不倚来。

能够亲近的,但亲近不了。陶羊子有着一种感伤。人生一天天地过去,还没到而立之年,心却明显体悟到了时光的流动。原来这种时间的感觉是很淡很淡的,只要有棋,就都忘怀了。现在似乎被天勤启发:生活应该把握一点什么。一旦想去把握什么,空空的流动感就强了。

陶羊子与人都不大亲近,君子之交淡如水。连胡桃他也很少见面。他埋头在棋里,但他的心是无尽的茫然,飘飘忽忽的。

冬天,西安事变结束。街上又有一致抗日的游行。陶羊子来到钟园的棋室,想随便找个人,杀上一盘。有人在窗外探头进来说,日本人就要打来了,还下什么棋?可棋室里下棋的照下,看棋的照看。

晚上,陶羊子常到戏院去,除了棋之外,他唯一嗜好就是看戏。这是在戏院里打杂时形成的习惯和兴趣。他买一张戏票,然后在戏院最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听着青衣的唱腔。戏院里的打杂工已换过,李管事也不在了,认识他的人已很少。就是一两个以前熟悉的人,走过他身边时,也只招呼一声,便走开了。他们的关系显得远了。这不光是陶羊子的问题,别人认为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自然不会太亲近了。陶羊子本不善于与人交往,现在更感到与所有的人远了许多,那个小巷的后楼,他也很少去。这段时间他有着人生的恍惚。

听到上面包厢有熟悉的声音,那是秦时月。他也有好些日子没见秦时月了。戏就要开场,秦时月才到,在上方一路与熟悉的人打招呼。陶羊子仰头看去,只见他向一位画家介绍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夫人。”

画家说:“二夫人真是漂亮。”

画家说着大声笑着,声音里表现着艺术家的狂放,眼光里含着艺术欣赏的意味。陶羊子顺着那眼光去看,突然发现秦时月身边的女人,是那么脸熟。那张脸满是红艳之色,看了一会,陶羊子才想到那是梅若云。

梅若云梳的是已嫁女发型,不再是过去的长发。过去她的长发梳成什么样的形态,是披散着的还是扎着辫子的,陶羊子已不记得了,只有黑发长长的感觉。

秦时月随意地垂下眼来。这一来,陶羊子与他的眼光就碰上了。秦时月露出了习惯的笑,仿佛奇怪陶羊子怎么会站在那个角落里,那是戏院杂工开戏后候着的地方。

陶羊子糊里糊涂走了上去,叫了一声:“秦先生。”眼努力不向旁边的梅若云看。

秦时月说:“你也来了。”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潇洒,随后抬手介绍梅若云:“夫人梅若云。哦,你们熟悉的。”

陶羊子不得不移眼去看梅若云,眼前只是朦胧的人物形象,依然是静静默默的神情,越发如飘浮似的身姿。

秦时月坐下来,并伸手托着梅若云胳膊,让她在身边坐下来。正好此时开台锣鼓声敲起来。陶羊子也就回到了座位上。这天演的是《天仙配》,整场戏,陶羊子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陶羊子一直不向包厢上边看。戏结束,陶羊子起身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俩。也许是他怕看到他们;也许是他们早早退场了,秦时月往往只看自己满意的戏,一旦看完便退场。

虽然知道他们可能已不在戏院,陶羊子还是逃也似地出了戏院。

梅若云怎么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了?她怎么可能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

一直到躺在围棋研究会南院房间的床上时,陶羊子才想起来,他是可以当面问梅若云的,她怎么一下子结婚了?怎么结婚也不告诉他一声?

原来她只在他的心里,他习惯地不敢去想她,她总在他的梦里出现,梦里的她也是虚浮与隔远着。这一刻,他整个地想着她,过去她是他心中的一位仙子,而今她是凡人之妻了,他觉得想她的距离已经没有了,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了,可现在想又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没有把她当作妻子来想过,那么,她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什么不能成为别人的夫人呢?就因为她是他心里的仙子,于是就像神仙一般不结婚?

她成了秦时月的二夫人。秦时月是他的恩人,对他有引荐之恩的。

陶羊子想到,潇洒的秦时月与文雅的梅若云在一起,是相配的。

一个弹琵琶一个吹长箫也是合拍的。

作为朋友,他应该为他们高兴,而不应该有什么别的感觉。他应该对他们说一句祝贺的话的。除此之外,他心里存的念头都是不洁的,是丑恶的,如同一步步恶棋。

可是他的思想还是不停地在这件事上回旋。他想到了此前梅若云情绪的变化,她那种种神态,其实他都看在眼里。也许她还会认为,他是冷漠地看在眼里。其实他把她当作了仙,仙子是不会有痛苦和烦恼的,仙子有了痛苦与烦恼也是他无法理解的。

一段时间他找不到秦时月与梅若云,现在已有很合理的解释:他们是在新婚蜜月中。新婚起始哪一天呢?她什么时候决定嫁他的?还有一个就是,能干的秦夫人能容她吗?他无法想着还有一个秦夫人。这是他唯一无法想着的。其他一切都正常,就是当二夫人也比他所梦想的合理。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这种意识也有疼痛感,而且这种找不到任何伤痕的疼痛能使他整个心麻木。

他是不是应该去看一次梅若云?看看她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他能眼看着任秋与天勤交往,为什么就不能去面对梅若云呢?然而现在他想她的距离没有了,现实中的距离却远了,他们注定要隔得很远很远。

早晨,陶羊子从南院出来,看到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俞参谋正在花红的房间里。看来俞参谋昨夜就住在这里了。门大开着,花红并不在意别人发现,她并不是俞参谋的夫人,却公开住在一起。

俞参谋坐在正对大门的座椅上,花红弄了个暖手袋给他,又去端来了一盆热水,像夫人一样侍候着他。有男人在身边,她不像独自拉琴的清高样子,为他做着事,做的那么自然,那么安详。陶羊子突然想到,梅若云也是这样在房间里侍候着秦时月吗?他摇一下眼,晃一下心,让自己集中起精神来。

俞参谋似乎不满陶羊子在自己面前盯着花红的眼神,抬抬手,让陶羊子站到面前来。

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有心要看一盘棋,让方天勤与你下一盘。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战胜过日本棋手的。”

俞参谋注意到陶羊子反应有点迟钝,有点不明白地看看他,又说了句:“听说你以前总是输给方天勤的。趁这个机会,你可以翻个本。”

陶羊子对俞参谋有着一份尊敬和感谢。俞参谋谋算很深,实在是个贤士,他似乎总在帮助着他。只是陶羊子也听芮总府里的人私底下说到过他,说他很阴。也许会算计的人都会给人这样的感受吧。人也真是奇怪,陶羊子觉得最难懂的就是人。

人生是复杂的。陶羊子已经二十六岁了,他多少能理解一点复杂的人生。如棋一般,复杂的盘面应该是能看清楚了。

陶羊子与方天勤在芮总府里开始下这一盘棋。这似乎是陶羊子一直期待着的一盘棋。猜先的时候,陶羊子猜到了白棋。他看到方天勤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伸手去棋盒里抓黑棋时,方天勤的手有点抖。方天勤并不想下这盘棋,应该说,是给了陶羊子一个机会。方天勤心里清楚,这是一盘躲不了的棋,是不得不下的棋,对于他来说意义重大的棋。

既然不得不下,方天勤就有下赢的信心。他的落子十分有劲,“啪”的一声,下在了天元。也就是在棋盘虚拟高空的中心位置上走了一子。引得芮总府里看棋的人“呀”了一声。难得有人在紧张的棋争中下出这样一着来。

当方天勤在棋盘上下了一子天元,陶羊子便知道天勤是想好了,要来破他白棋中间成空的招数。在棋盘正中心下一子,虽然没有占着实在的空,看来是一步虚棋,但无论在棋盘的四角及四边,它的棋势都能幅射到,也都能照应到。让陶羊子很难走外面形成大空。

不知是这一子的原因,还是陶羊子的棋风随着他的心境而变化。白棋不像原来总走在外面的棋路,而如黑棋一般,走得十分凶悍。该碰的时候碰,该扳的时候扳,毫不退缩,绝不逃逸。一点没有白棋原来重形飘忽的棋风。慢慢地,棋局似乎走进了方天勤的棋路,形成了四处起火八处冒烟的战斗场面。有的地方还是陶羊子主动挑起的战火。旁边看着的几位棋士都觉得奇怪,他们本来要看白棋如何在天元一子的影响下来成空的,可此时看到的却是陶羊子执白而显着执黑的表现,而且陶羊子脸上并无迷惑之态,仿佛是故意借此局来表现一下他的实力。陶羊子下得很慢,是心里想定了才落子,根本不是冲动的结果。陶羊子过去下黑棋时走得快,滞重有力,下白棋时走得慢,却显出轻灵。现在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慢,走得厚重。

下棋的人棋上斗力,力强力弱,对局者最清楚。相隔多少年再与天勤下棋,陶羊子发现天勤的棋力,比他估计的还要强横。方天勤这些年并非在女人与富贵之中丢失了自己。方天勤是一个棋手,是一个天生的棋手。他的棋力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在升长。并且在这些年的社会生活中,方天勤进一步增强了那种窥人弱点的本事,在棋局的每一步上都展现出来。方天勤清楚陶羊子白棋的腾挪功夫,他每一着使出的力都让白棋无法躲闪。黑棋的下法几乎是那种飘忽白棋的克星,一旦拖住了,单子变成双子,一颗子变成了一片子,再也难以解脱。

而陶羊子感觉中,已无白棋黑棋之分,从这一盘开始,少年时黑白棋两种走法的相隔消失了。他只是在对局,在走自己的棋,自我一体的棋确定了。他用凝重的棋去体现着自己的力量,他也不时变换着外在的棋型,引着天勤从他惯常的边角处的纠缠中出来,到中空上来。因为方天勤不舍放弃中间一子的力量。陶羊子便是从双方棋的角度来思考战术的。这样,他们两个都拓展了自己的棋路。他们毕竟走过了那么多次的棋,他们都明白自己,也都了解对方。

他们都走出了自己的习惯。方天勤让陶羊子拖重,无法施展他外空的棋形。而陶羊子把方天勤拖出了边角,让战斗的局面拉到中空上来,

与西南王的那次战斗不一样,那一次黑白整个地纠缠在一处,慢慢洇开。这一次则是四处开花,而激战在盘面中间。

方天勤立了一步,陶羊子也立了一步。立,在棋路上是最坚实的。

三十而立,他们都将到而立之年,立之空间转瞬即逝,一步步站立着,立得那么沉重。

这是一盘力量的展示,所有的巧都没有了,只有力量的对比。

下一步该方天勤走。方天勤拈了一颗黑棋,久久没有落子。陶羊子的眼一直盯在棋盘上,这时微微抬起,去看方天勤的手。陶羊子的眼平时没什么特别的,一到对局时,便睁大了,里面清亮清亮的,宛如澄澈的水波向外流动,漫透整个棋盘与黑白子。此时,陶羊子眼光停在了方天勤的手上。方天勤的手是细长的,细长得有点出奇,虽然他的个子瘦瘦略高,但与他的手指不成比例。看方天勤的手应该是弹钢琴的天才,但方天勤对音乐一点没有感觉。

方天勤身子坐得很端正,他过长的手指总是带点弯度,随时显着要环起来,时而又不安静地跳动着,那手指上面仿佛拈着的不是棋子,而是梦幻般的魔珠,他需要使劲压抑着它,无数的力量都凝在那两根指头上。

陶羊子的眼光被那手指吸引着。陶羊子孩童时代下棋时就有这种感受,忍不住要去看方天勤的手指。他努力不去看,这样他的心思就会分散一些。陶羊子也有着一股力量,无数的力量都在心里,现在从他的眼光中射出来,仿佛含着咬劲。谁都以为陶羊子是一步步入了方天勤的套路里,陶羊子也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他无法潇洒地跳开来,无法走在外面,他只有一直深入进去,他要打破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一次他要与方天勤拼一下,他要试一试自己从里面迸出来的力量。

方天勤下得奇慢。每每抬起手指来,两根手指拈着一颗黑棋,像拈着沉重的万钧之物。这样,陶羊子无法不看着他的手,等着他放下去。而那手指仿佛永远也不放下去……

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一直在下棋,似乎没有断过。似乎旁边一直有人看着,那次在苏城余园有更多的人看着。那次他被指定走黑棋,似乎不会走棋似的,把一块块棋送到方天勤的嘴里去……

方天勤总是把棋拈得很沉重。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沉重的生活,他从乡村里出来。他和陶羊子有相同的地方。他尽量用着沉重的力量,通过棋子压到陶羊子的心上去。

局面展开,几乎是满盘战火了。方天勤一会这边攻一下,一会那边攻一下。无法逃逸,无法割舍,无法躲避,无法解脱,要顾全这边就会影响那边,陶羊子知道方天勤就是要让他算不清,让他哪儿都丢不起,只能缠斗在一起。那么方天勤他算得清么?

陶羊子一度看到方天勤的人生仿佛游离于棋之外,方天勤与他大谈的都是享受生活的快乐,现在看来,那似乎都是假象。他在棋上依然是那么顽强,那么专一,似乎一分一秒钟都没有偏离过。

周围的人都屏息观战。这天,芮总没有在场。平时每到有好棋看,芮总都会占着上座。肯定他临时遇上什么紧要的事了,要不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毕竟两位棋手都赢过日本高段棋手。

方天勤在左上方做了一个劫。劫,就是黑白两个虎口贴近了,互相咬着对方的一颗子。你咬一口,我也咬一口。你咬一口时,按棋规我无法立刻就咬回头,趁你咬的那一口还没有下咽的时候,我到另一处急所去攻上一手,你只能放开口中这颗子,去救那边。于是我再咬上一口。这么一个人一次,反复地咬着。结果可能是我放弃了这个劫,让你两口完全吞下去。或者我设法让你放弃这个劫,让自己有机会两口吞下去。当然也有可能你、我都对这一口不感兴趣了,都不去咬这一口了。

棋语说:弱棋怕打劫。因为打来打去,一个小小的劫,弄得心乱,拼命地打下去,常常会打昏了头,弄不清大小了。而棋高一着的借这个劫,得到比这一个劫更多的好处。棋弱的一方打劫时,为了怕对方多出劫材,走得拘束了,一路打去,损了许多目数,最后就是打赢了劫,咬到了这一口,发现亏吃大了。

眼下此处是个不小的劫,谁都无法解脱。陶羊子却不甘示弱,在争劫材的另一处对杀中,也造了一个劫。两个劫,劫大劫小只有天知道了。两人打来打去,有时又跳开去,找一步更大的劫材。两个劫斗得天昏地暗的。偶尔两人抬头看一眼,方天勤手指越发跳跃,而陶羊子眼光越发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