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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陶羊子和阿姗在山镇边上住了下来。这家人家进城去了,空下来的房子,并没有要阿姗的租金。女人似乎天生会生活,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说定的。是不是他刚能下床后,她就悄悄做了安排,身在山里心在镇上了。

与城市来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到城里去,这是阿姗的向往。为此,她孤独地在山里待了那么久。

陶羊子在镇上祠堂旁边一间屋里,教镇上的几个孩子读书。他自编了一些教材,教孩子学习国文、算术,他也教围棋。刚从僻静山里出来,他一时有点不习惯。但阿姗似乎很快就融进了社会。她本来就熟悉山镇,她编的竹器又实用又便宜,镇上的店家很欢迎她编的竹器。她有时进山捕些野物改善伙食。一切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了。

日本人已经侵占了几十里外的县城,但县城周围的抵抗一直在进行着,日本军的触角无法进到山里来,山镇还显得平静。

他们来到镇上时,已近初冬。两个月后,快过新年了,学生家里给陶羊子送来一点肉与一些食品。这也是延续古代束脩的习俗。山里人对教书人还是很敬重的。

除了教书,空下来的时间,陶羊子便与镇上的人下棋。这里人下棋平和淡然,随兴而落子,随兴而投子。这很合陶羊子的性情,他的天性就不喜欢你争我杀的。由此他的棋风为之又是一变,自然而超脱。卖粉丝的老人说他与山镇有缘,说他的棋风是君子式的,得仙家之真传。陶羊子听了只是笑笑。

镇上的人听说过阿姗过去的事,他们不知道陶羊子是什么情况下来的,认为陶羊子便是她等候的城里人。她终于等到他了。他们本来对阿姗的看法,认为她太痴傻了。这时都觉得陶羊子毕竟读书守礼,不是始乱终弃的人。他们信任他,对他多了一份敬重,他的棋和他待人处世的做法,合着镇上的风气。

只有和那个叫继新的孩子下棋,陶羊子才会感到一点棋紧。继新的棋有杀劲。他也是陶羊子教的学生,陶羊子发现他特别聪明,又像袁青一样迷棋。继新的心里时时拧着一股劲,而陶羊子此时的心态,是尽量地疏散压力。

陶羊子很喜欢继新。继新没有父亲,由伯伯养大,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陶羊子对他多一份关注。他没有收继新家里的钱,还常把他留下来,教他下棋,并讲一些城里的人生故事给他听,想让他知道浮华之间,多有烦恼。继新对城市的一切都听得入心。不由让陶羊子想到任守一说过的方便法门,各人有各人的根缘。继新这个年龄有着许多的幻想,对人生的理解与过来人是完全不同的。

年前的一天,黄昏时,陶羊子独自在教学的屋里复一盘刚下完的棋。复盘是他的习惯,他常会在复盘中,对棋的定式变化形成新的理解。继新来了,他拿了一条腊肉来送给陶羊子。继新说这不是他家里的钱买的,是他做零工赚来的。镇上的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孩子,认为他性格中有着不安份的东西。陶羊子却对他有着另一份的关照,继新能感觉到的。

“还想与我下一盘吗?”陶羊子问。

“下。”继新显得很高兴。

他们摆开了一盘棋。继新从古谱中学了一手棋,施展开来。但在陶羊子看来却显简单,一经变化,继新的棋就吃了大亏,投子认输了。接着陶羊子把这手棋的多种棋路,都摆给继新看了。

继新说:“老师,你头脑中有多少棋谱?真如神仙。”

陶羊子说:“下棋的人,头脑中是该有许多的棋谱,但那些都是人家研究过的,要想棋下得好,便要自己研究出新的棋路来。棋是千古无同局,每一步棋,都须取势而行,每一步棋又都形成不同的势,同样的定式招数,面临不同的势,结果也就不同。所以,看起来围棋黑白简单,却隐伏着千万种变化,这就是围棋的魅力。”

继新说:“我会创出新的走法,我会胜的。我下棋就想要胜。我就喜欢胜。他们都说我棋路不对。老师你说我有错吗?”

陶羊子心里想,下棋如果没有了胜负,便不会有那么多千变万化的棋路出来。但要是一味地只想取胜,棋盘便成了战场。这实在不合陶羊子的理解。陶羊子毕竟在大城市棋场博弈过,也与日本棋手对弈过,自然也是凭胜负来得到别人的认定。可是别人的认定就那么重要吗?胜,还会意味着什么?世上真有完胜存在吗?陶羊子对胜负的理解更为复杂了,他一时无法说明白。

陶羊子无法改变孩子的想法,也不想让自己的想法改变他。还是那句话:各人有各人的缘。就像他的路,还须他自己走。

他的心态是不是有点老了?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雪,陶羊子把手笼在袖子里,踏着薄薄的雪,一路与镇上遇见的熟人打着招呼。回到家里,阿姗过来给他掸雪,嘴里说:“你这么迟才回来,饭菜都热过两次了。”

陶羊子看到桌上摆了好多菜,便说:“干嘛做这么多菜呢?很花钱的。”

阿姗说:“今天是小年夜呀。我还做了馄饨,听说小年夜吃馄饨,明年一年有衣服穿。日本人开始在县城里讲什么‘共荣’,进城卖竹器,好卖一点,收入也多一点,够买这些菜的。”

陶羊子说:“我可不是守财奴。你喜欢,就多买一点吧。”

阿姗说:“多买了你就心疼了。”

陶羊子听她说着这里收几个铜板那里收几个角子,心里想,以前他每个月都有十几元大洋从手里流出去,那种生活是怎么过来的?

陶羊子告诉阿姗,说自己回来迟了,是因为在下棋。阿姗似乎不会管男人做什么,不像任秋不喜欢陶羊子下棋,陶羊子下棋迟了,要看她的脸色,怕她不高兴。也许阿姗还不是他妻子的缘故吧。

山镇日照少,还感春寒。但是屋后竹林里,年前立春挖冬笋,年后阿姗就见新笋出来了。春笋很快到处冒着,有一棵还从房里的地下冒出来。

阿姗回山里棚屋去了一次,把那里剩留的几件用具搬来。她做着自己的事,根本不用陶羊子操心。陶羊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时节交过了惊蛰。这天,陶羊子回来得早。阿姗煮了新笋烧腊肉丝,江南人叫做烟笃笋的。阿姗与竹子关系密切,整天编的就是竹器,她烧的笋丝、笋干、笋汤,也都十分鲜美。

晚饭后,阿姗在东屋叫陶羊子。他进去一看,见阿姗身边搁着一个装钱的口袋,面前小桌上堆着些钱币:有龙洋,有鹰洋,有法币,还有金圆卷,银元卷。有毫,有角子,有铜板,还有旧铜钱。各种杂钱加起来,值原来的几块大洋。

阿姗对陶羊子说:“你来你来,这么多钱了,我怎么也数不清。”

阿姗还从来没有积攒过这么多的钱。

阿姗说:“有这些钱,够去昆城了吧?”

阿姗看着陶羊子,她的眼珠很黑。到镇上一段日子,她在镇上替人加工制作竹器,不用每天钻到山里去伐竹打猎,山野的风吹得少了,她的红黑肤色淡了,眼眸越发显得黑而明亮。人就是这样,看久了,一些粗糙和不好看的形体,也因看惯而顺眼了。

阿姗说:“我知道你一直想着攒钱,要去昆城的。”

“你说穷家富路,两个人行路,还是穷路。”

“你一个人走,大概是够了?”阿姗说。

陶羊子盯着阿姗看,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摸不清她。她的性格他是习惯了,她的想法他还是摸不清。也许他并没有想要去摸清她。只是一天一天这么过着,对她的感觉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就像她的容貌,开始看显着粗相,所以好些日子里,都不知道她是女人。而现在看来,她女性的特征还是明显的。特别是在她笑的时候,黑眼眸一亮一亮,颇是妩媚。她往往有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就像她刚说的话。她早说过她不想再一个人等待地生活,可她刚才话的意思却是准备让他一个人上路。

“我不跟你去了……我也不是一个人生活了,会有一个男人陪着我的。”阿姗笑说着,眼眸跳闪着亮。

陶羊子惊讶了:她不是一个人,这么说,这段时间她的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也许是可能的,因为他每天总是迟迟地回来。

如此说来,他确实该尽快上路了。不过陶羊子还是有点恼怒地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个月了,你没看出来?”

“那是好事。”他的口气中带着点嘲讽。

“当然是好事啦。”她一脸笑意。

陶羊子看着桌上的钱,心里想,他不能把它们都拿走,她的生活也需要钱,这些钱多半是她挣来的。他又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就另有了男人,女人真会出人意料。陶羊子还想到,他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他明说过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她怎么会……这么快。

陶羊子还是问了一句:“他是这里的人?”

阿姗拍拍肚子说:“是这里的人啊。”她像是把他捉弄够了,又像是她本来说的就是这个。

陶羊子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说有四个月了。算起来,应该是他们在棚屋时有的。只要细想一想,他就清楚她那时不可能与别的男人接触。

在山镇安家后,他们就各自一个房间,一次也没有同过床。陶羊子觉得教书育人,应该守礼,不是夫妻,也就不该和她再有那种关系。山里棚屋中所发生,是天地间自然的事;回到社会来,无名无分是不应该苟合的。而阿姗也没再主动表现,似乎也清楚他们不是夫妻。虽然别人都认为他们是夫妻。

“你什么时候?”陶羊子想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姗清楚他问的意思,说:“到镇上以后,我那个就不来了。其实我也不懂,以为自己有了病呢。今天去见了镇上的郎中,才确定的。这么个肚子,你看不出来?”

整个冬天,她都带着身孕做着事。她穿着棉衣,就是他看到她肚子有所不同,也只会以为她是衣服穿得厚。再说,他们在镇上的生活,完全不像在棚屋里那么亲近,一直是相敬如宾的。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阿姗,一时他说不出什么来。他有孩子了!蓦然听来,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悲苦。他似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还只是个悬念。后来他一次也没去想那孩子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他根本不能去想,也实在怕去想。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只要一触及到这个意识的边缘,他的心便会哆嗦。

他真的有孩子了?念头浮起,就像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心里游动。陶羊子这才真切地想着,他有孩子了。眼前,阿姗睁大着眼看着他。他摸不清她,是因为他并没在意她。而她也摸不清他,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望着她,望着她一闪一闪的黑眼眸,陶羊子突然生出了愧意。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仅给了他一次生命,给了他一个家,还给了他一个孩子。她为他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她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一切,而他却认为她跟着他,束缚了他的行动。他想着的只是他自己的自由自在,他想着的只是他人生的过去和前面的目标,真正地忽视了眼前与他一起生活的她。对她来说,他确实是自私的。他一直没把她当妻子,而她却做着了一个妻子所有份内的事。来到镇上以后,他多少有点冷落了她。

俯仰天地之间,他对得起任何的人,唯一亏待了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陶羊子把桌上的钱一撸,推进了钱袋。他把钱袋放在了阿姗的面前,说:“你把它收起来,这以后你要多买一点营养的东西吃。剩下的留着生孩子用。”

阿姗说:“你不能没钱就上路的。你不能再受一次那样的苦了。下一次你会倒在哪儿呢?孩子不能出生后没有父亲的。我原来怕一个人等,现在会有儿子陪着我,我会把他生出来,浙西的女人都能带孩子的。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他陪着,我就不会孤独了,不会再忍受不了。”

陶羊子依然呆呆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说的不是虚话。她还从来没有说过一次虚话。女人有时会说一些试探的话,有时还会说一些反话。他以前接触到的女人,或多会少都会有这样的表现。而眼前这个女人,就像进城市以前的他,根本不会说假话。

“我不会走了,要走,也带你和孩子一起走。他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妻子,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听到了没有?”陶羊子像是命令的口气。

阿姗柔顺地说:“是的,我听到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谈成了这件大事,陶羊子在阿姗旁边坐下了,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她的眼。他们的眼光交缠着,像一对真正的年轻夫妻。

陶羊子想起来说:“你也会捉弄人,说有一个男人陪你……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儿子?”

阿姗说:“什么叫捉弄人?我可不懂。只是我知道他就是儿子。我想要一个儿子。现在想来,我想要的,总会要到的。我想要一个城里的男人,现在有了你。我想要一个儿子,就会有一个儿子的。神仙都眷顾我的。”

阿姗说得很快乐。她在棚屋等候数年,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有了他的孩子。有这样的结果,那多年的辛苦,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了。她从来都是乐观的。

眼看着阿姗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但她还是坚持做事,不让陶羊子烦神。陶羊子依然每天去教书教棋,回家来看到阿姗挺着大肚子,忙出忙进的。他觉得她一直在变,身子粗但不显笨重,面色微黄却显漂亮了,眼中更添一层乌黑明亮的光彩。她什么也不要他管,似乎这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应该由她一个人做着准备,一个人把他生下来。

他要做父亲了,父亲是什么?似乎只是孩子的一个身份所属。他和她是夫妻了,可他们之间,总不像是夫妻的关系。在棚屋那里,他们是男人和女人,而在这里,他们是一个家生活的人,如此而已。

孩子出生的那天,陶羊子还在祠堂教继新下棋。这个孩子已经下得很好了,从让四子进步到让两个子了。陶羊子正在给继新讲棋品。宋代张拟的棋经说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张拟说的是棋的境界。境界是什么?烂柯,便是物我两忘的境界。有说观棋是观战,但神仙无战,只是观神仙行天道。陶羊子说着棋道之时,想到了任守一,想到了他过去说的棋理。现在陶羊子有着自己对棋道的理解。

这时就有一个镇上人来传信,说阿姗要生了,已经腹痛破水了。陶羊子赶着回家去,但接生婆不让他进屋,说男人走开一点。可陶羊子却听阿姗在屋里面叫着他的名字:羊子羊子!叫得那么尖锐骇人。

陶羊子想到了雷声中阿姗的样子。

接生婆在窗户边上说:“她也只是叫叫的,女人在这个时候都会叫。”

阿姗叫得更响了,充满着痛苦的叫声。陶羊子从未想到人会叫出那样的声音来,特别是那声音在从来不怕苦累的阿姗嘴里叫出来。

接生婆毫无慈悲地拒绝着陶羊子的进门要求:“你走远点,别在这里烦人……开了开了……”

陶羊子只能在屋后的窗外站着,那里离阿姗的床最近。陶羊子听着嘶叫着的一声声,想到佛家说八苦,生的痛苦第一苦,然而这一苦承受的不只是出生者,更主要的是生育者。生老病死,活着的人都是要经历的。他便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倒是死者解脱痛苦了。烂柯传说中的主人翁真是值得人羡慕,只须吃一颗枣子,就可以几十年的人生都在观棋变化,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没有痛苦,也没有岁月流逝感。

此时,听到“哇”的一声,阿姗的声音没有了,换成一个孩子的啼哭声。这一刻,陶羊子真切地感觉到,他有孩子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父亲了。而多一个孩子,他的身上就多了一重压力。他只能去承担这样的压力,而离自由自在越行越远。人生无奈,他本来对生死淡了,但这么一来,他不得不重生。

什么也不用想了,只应该有一个想法:他有孩子了。

可以进屋了,但陶羊子依然在屋后站着。他突然想到,他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字呢,孩子声音宏亮厚实,听得出是个男孩。他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

山里的孩子长得很快很健壮。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叫竹生。陶竹生。既然姓是父亲的,名就是母亲的。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她一直与竹打交道嘛。

生了孩子的阿姗,显得十分娇气。她一直躺在床上,只顾抱着竹生,家里家外所有的事都由陶羊子做,她出主意指挥着。好在陶羊子也是做过家务活的,与任秋一起时,里外做过帮手。

这天,陶羊子倒了热水先给孩子洗澡,再给阿姗洗。竹生在水里浮着,已经会睁着眼睛咬着手指看人了。阿姗说水冷了一点,陶羊子又去取了热水来,慢慢地倒进盆里。那边的灶间还烧火煲着汤。等他们母子洗完了,陶羊子把水倒了,又端汤来给阿姗喝。

阿姗喝汤的时候,说:“你把孩子的尿布换一下。他不舒服呢。”

陶羊子拉开孩子的尿布一看,已有一片大便。陶羊子一边换一边说:“你还说让我一个人走呢。假如我走了,你生了孩子怎么办?”

阿姗说:“都说生孩子苦,我没想到会是那么苦。我一生还从来没娇惯过自己呢,我就要娇一次嘛。你大概从来没忙过,让你忙一次嘛,也让你觉得孩子是你的。生孩子的苦你受不到,带孩子应该让你吃点苦。这样,你就真的算是我的男人了。”

阿姗这么直白地说来,陶羊子觉得这个女人很奇怪的。

到了孩子满月那天,阿姗从床上起来了。她一下子就接手了所有的事,前前后后,做起事来很轻松的。她一手抱个孩子,一手做着事,仿佛孩子也在帮着她的忙,显得特别安静。陶羊子想到,她确实并不需要他,她确实一个人带着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倒是常常还需要她为他烦着心。

白天,陶羊子重去教书教棋。生活又像以前一样,几乎不用陶羊子再烦神做什么。

孩子刚出生时,陶羊子忙着夜里给孩子洗与喂的,就把单人床搬到阿姗的东屋里睡。孩子满月后,阿姗把他的床搬回到西屋。陶羊子不放心母子俩,依然到东间来与母子俩在一张大床上睡。

有了孩子,阿姗名副其实是他的妻子了,他们又在一张大床上睡,同房是很正常的事。事后,阿姗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她生了孩子,那里松弛了,怕不如他的意。

陶羊子觉得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对她说,她的那里一直像他的家,温润而自在。这是陶羊子对阿姗说的唯一的一次夫妻情话。她直往他怀里钻。陶羊子觉得浙西山中女子,还是很有女人的小情调的。

时光过得快,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会抓,会爬,接着会扶着东西站立了。陶羊子安静地生活着,似乎忘了山外的一切。听着孩子呀呀学语,陶羊子一声声教孩子喊爹爹,孩子叫不出来,用眼看着他。孩子的眼很像母亲,眼眸黑亮黑亮地凝视着人。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绕到祠堂后面,爬到小山头上。他经常会到这个山头来看日落。日落之时,座座山峰色暗凝重,浮在山峰边上的白云,逆光映着七彩之色。天地云山看久了,光移云飞,恍若自然的棋局,他便是一个观棋者。

独自站在山头,他无奈地想到,人生怎会是如此不确定?

他曾经在小镇,他曾经在苏城,他曾经在南城,他曾经在飘泊,他曾经是余园戴毡帽的棋手,他曾经是芮总府的棋士,他曾经爱过梅若云,他曾经与任秋结婚。然而,现在他又成了阿姗的丈夫和竹生的父亲。一切变化得这么快,这在过去怎么设想,都是不可能的。他三十岁了,三十功名尘与土。他没有求功名,对他来说功名就如尘土。他的心看似安静了,却还是不静。他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孩子,有了妻子,可他似乎还是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是他的,似乎一切都只是附在身上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山上的生活,恍如旁观的一盘棋,看着实在,又如梦似幻。

复盘人生,又有何用?

日头落到山下,陶羊子往回走。正走到家门口时,他看到竹生一手扶着小竹椅把,一手朝前伸出去,突然他就脱手了,刚站停,就往桌边走去,说走就走了,摇晃扭摆着走到桌边,伸手就把桌上的棋子抓到了手里。陶羊子怕他摔倒,赶前两步。孩子扭脸看到他,突然清晰地叫了一声:“爹爹!”

陶羊子一大步跨过去,把儿子搂在了怀里。孩子摇着手上一把棋子,在笑。

抱着孩子站起身来,陶羊子看到桌上放着任秋做的那双鞋,旁边是一只包袱。不知为什么,阿姗又把它们拿了出来。

这双鞋。从来都是阿姗收的,他见不着,也不知道她收在哪里。陶羊子刚在小山头上想到任秋,眼前又看到鞋子,一时间,心里觉得激荡。任秋去世不到两年,自己这么快就有了新家。人生如此简单地捉弄着人,许多的事都是在无可奈何中发生,似乎是不由自主的。其实,历史上做不成烈士贞妇的,命运簿上似乎也都写着“无奈”两个字。

晚上,阿姗对陶羊子说:“现在可以动身去昆城了。”

“我怎么能一个人说走就走?怎么能放心得下?”

阿姗说:“我和竹生随你一起去。”

陶羊子说:“这怎么行?孩子那么小。”

阿姗说:“我就等他能够走路。他能走了,我们就一起走去。你说过要去昆城,给老岳父一个交代的。人是不能失信的。”

陶羊子想说,我没有对任守一师父承诺过,自然也没有失信一说。然而他确实想着要去昆城见师父,想把任秋做的鞋子给岳父。他似乎一直有着这个信念。心有即是实有。阿姗清楚这一点,她不想让他背弃这个信念。多年的等待,就是她相信别人的信用。

陶羊子便准备走了。此时的山里也常能听到游击战争的枪炮声,镇上也有人逃离。战争残酷的镜头,陶羊子无法再记忆,更怕再看到。阿姗一直是想走的,陶羊子曾想为孩子置些家具,她都没有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