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文学革命何疑,气壮得很,然而,毕竟是书生间的斗狠,沙龙里的清谈,真的拿到社会上去检验,效果怎样,心里还没有底。这年11月,胡适把他的主张加以小心翼翼地改制,归纳为一篇《文学改良刍议》。其要点是:(一)须言之有物;(二)不摹仿古人;(三)须讲求文法;(四)不作无病之呻吟;(五)务去烂调套语;(六)不用典;(七)不讲对仗;(八)不避俗字俗语。这个调门,比起他的前空千古,下开百世的宣言,要低了几个八度。文章写成后,胡适用复写纸抄了两份,一份给了《留美学生季刊》,另一份呢,他壮着胆子,寄给了远在上海的《新青年》。胡适万万没有想到,这篇试探性的刍议,正搔着老牌革命家陈独秀的痒处。他一眼就看出了它今日中国文界之雷音的革命实质,很快就予以发表。陈独秀的老谋深算,还在于他不容许胡适有丝毫犹豫或退缩,更不容许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随即作了一篇《文学革命论》为之推波助澜。他称赞胡适是文学革命的急先锋,说自己甘冒全国学究之敌,以为吾友之声援;并放言,天下凡有像胡适这般勇于向封建文学宣战的,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
机遇,是百尺楼头的欢呼,胡适一觉醒来,巳经是名播九州的先进思想领袖。还得继续感谢陈独秀,此公不仅巨眼识人,更兼有举贤让贤的雅量,他大度地把胡适推荐给蔡元培,欲以代替自己的文科学长地位。蔡元培呢,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老资格的陈独秀,何他对胡适也颇为欣赏,是年9月,他聘任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留美学子为北大文科教授。
北大何幸,沙滩红楼何幸,胡适身后,又迎来了李大钊(守常)。李大钊,河北乐亭人,大胡适两岁。早年留学日本,锐志揽辔澄清,与同在那里留学的陈独秀夙有交往,意气颇为相投。他于1916年回国,因主编《晨钟报》而声名鹊起。稍后又协助章士钊编辑《甲寅》口刊,深得章氏的激赏。章士钊、蔡元培、陈独秀,这都是一条道上的志士,彼此相知有素,相得益彰。蔡元培主事北大不久,就聘请章士钊为图书馆主任。章士钊在这个任上没有待多少天便辞职,转向蔡元培推荐李大钊。以吾萦心于政治之故,虽拥有此好环境,实未能充分利用;章氏日后回忆说,以谓约守常来,当远较吾为优,于是有请守常代替吾职之动议。时校长为蔡孑民,学长为陈独秀,两君皆推重守常,当然一说即行。如此这般,李大钊就于1917年11月到北大上任了。
十月革命后,李大钊是北大,也是全国第一个接受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他以北大图书馆、《新青年》、《每周评论》等为阵地,影响和带动了一大批渴骥奔泉般的热血青年。在这里,北大这个舞台是弥足珍贵的。那是黑暗中之灯塔(李大钊语)。或者说,那里面已经积聚并仍在积聚更多的热力,只待一声引爆便燃起烛天的火光。如果李大钊没有进北大,很可能仍在革命活动的外围徘徊,而一入沙滩红楼,情形就不同了。还是那位章士钊先生,他的观察十分到位:守常一人北大,比于临淮治军,旌旗变色,自后凡全国趋向民主之一举一动,从五四说起,几无不唯守常之马首是瞻。那学府,还是书声琅琅的学府;那气韵,却已是雷霆万钧的气韵。
仿佛历史感到以上三员战将还不足以构成方阵,于是派遣鲁迅出场。鲁迅是蔡元培的老部下,他当初进入教育部,就是蔡引用的。蔡元培当上北大校长,鲁迅免不了要来帮忙。比如,1917年8月,鲁迅就为北大设计了校徽图样,这也是北大历史上的一件盛事。但鲁迅那时已经三十七岁,还没有开笔写小说。他日常在教育部任职,公余研究古碑。自言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与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失了,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一一不,是民族的大悲哀!吃人者自在猖獗,生人者反而沉埋。正好在这时,《新青年》在京城祭起耀眼夺目的光环,胡适因之而一炮打响,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也因之而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地位,鲁迅按捺不住了,他也要凭借《新青年》调整自己的生命状态。这种调整,说到底就是从沉潜走向显扬,从平静走向燃烧。1918年1月,鲁迅和李大钊、胡适、钱玄同、刘半农、沈尹默、高一涵联手,加入了《新青年》的编委阵营。同年5月,他那篇讨伐封建吃人礼教的战斗檄文《狂人日记》,就在《新青年》呼啸问世。鲁迅借狂人之口愤怒控诉:我翻阅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的笔轻轻一点,历史禁不住为之索索颤抖。
一代文化巨人就这样从幕后走向了前台。紧接着,《孔乙己》自他的笔尖下飞出,《药》自他的笔尖下飞出,《风波》、《故乡》等一系列不朽名篇自他的笔尖下飞出;鲁迅在呐喊,《新青年》在呐喊,北大在呐喊。呐喊的世纪,世纪的呐喊。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在这里,我想起一段公案。1933年,鲁迅回忆这一段生活,曾说我那时做的小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尊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鲁迅这里所说的革命的前驱者,从前有人告诉我们说是毛泽东,也有人称之为李大钊。前者当属于特定年代的硬伤,后者多少沾点边,但鲁迅的意中人,无疑是陈独秀。
写到这儿,请容许我把笔锋稍稍挪开一点主题,谈谈两位当年虽不是主角,但同样引人入胜的人物。
其一:关于梁漱溟。梁漱溟当初只有二十四岁,中学毕业,在司法部担任秘书。蔡元培主掌北大不久,读了他发表在《东方杂志》的《究疑决元论》,是以近世西洋学说阐扬印度佛家理论的,觉得不失为一家之言,便请他来校开讲印度哲学。梁自谦学浅,不敢应承,蔡元培反问:你说你教不了印度哲学,那么,你知有谁能教呢?梁说不知道。蔡元培就说:还是你来吧!你不是爱好哲学的吗?我此番到北大,定要把许多爱好哲学的朋友都聚拢来,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可不来呢?你不要当是老师来教人,你当是来合作研究,来学习好了!话说到这份儿上,梁漱溟还有什么好推脱的呢?他又岂能不为蔡元培的胸襟气度所折服?聘请的全过程,如今听起来,就像是一则童话;而且是一则遥远的无法复制的童话。
其二:关于毛泽东。1918年8月,毛泽东、肖瑜、李维汉、罗章龙等一行二十四人山湖南来京,准备赴法勤工俭学。过了一阵,毛泽东决定暂时不走了,就留在北京,并且想在北大找点事干。据肖瑜回忆,他们写信给蔡元培,诉说了自己的愿望,并提出,哪怕是当清洁工也行。蔡元培阅信时,一定是有过短暂的沉思。他本人就曾留欧多年,并且是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的高层发起者之一,自然能体谅这样一个中途不能成行的热血学子的处境。于是,他裁纸拔笔,给李大钊写了一张便条,说,毛泽东需要在本校求职,使其得以半工半读,请在图书馆内为他安排一职位。毛泽东就这样进了北大图书馆。当年的洋情,现在是难以査考的了。但可以肯定,正是北大,正是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胡适这批世纪级人物的风采,开阔了青年毛泽东的视野,勃发了他指点江山的豪情,强化了他到中流击水的意志。
现在再把笔拢回来。除《新青年》编辑同仁外,蔡元培的麾下还聚集了顾孟馀、朱希祖、沈士远、沈兼士、刘文典、马裕藻、陈大齐、马寅初、徐宝璜、周作人、周鲠生、陈启修、吴虞、陶孟和、李四光、颜任光、朱家骅、李书华等一大批新锐人物。在我国最先介绍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物理学家夏元琛,得以继续留任理科学长,与文科的陈独秀呼应,奠定了北大在文理两方面的高屋建瓴之势。南金东箭,济济一堂;北大历史上的一个新纪元,就这样军容浩壮地拉开了序幕。
如果认为,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仅仅局限于新派人物,那就错了。蔡元培对一些确有学问的旧派学者,如辜鸿铭、刘师培、黄侃、黄节、崔适、陈汉章、马叙伦等等,也都诚意延揽,给他们提供发抒的讲台。这一点常常为人诟病,认为不可理喻。其实,这正是蔡元培的无与伦比之处。即以辜鸿铭而言,他诚然有着复辟倒退的一面,但在英国文学方面的造诣,举世鲜有人及,所以蔡元培请他任英国文学系主任,也是用其所长。站远了看,辜鸿铭的人格精神也自有其可圏可点的地方。对于深谙西方文化背景并洞察西方文明弊端的辜鸿铭,他的卓荦之处就在于:当西方对中国大肆进行文明歧视和文化侵略时,他敢于说:不!当民族虚无主义者们把全盘西化的口号叫得沸反盈天时,他敢于说:不!当国人普遍忽略中西文化的双向交流与沟通,而无视西方传教士和汉学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隔膜时,他敢于说:不!辜鸿铭的这一个侧面当时并不为世人理解,蔡元培能对他高看一眼,确属难能可贵。再以刘师培而言,他是筹安会发起人,帮助过袁世凯鼓吹帝制,大反动也。但他是年少而负盛名的国学大师,连另一位鼎鼎大名的国学大家章太炎对他也十分推重,让他讲授擅长的经学,又有什么妨碍?何况穷愁病困中的刘师培这时正急需支持,北大倘不能向他伸出援手,也有失于煌煌上庠的格局、气派。
蔡元培提倡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自有其理论渊源。1918年11月,他在《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中,曾用《礼记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老话,阐述他的治校方针;指出:各国大学,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美术之理想派与写实派,计学之干涉论与放任论,伦理学之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之乐天观与厌世观,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相隔八十年,如今回过头来看,就更见出蔡元培涵融万汇的泱泱大度。大度也是一种高度,一种浅学者浅薄者绝难企及的人生大境界。蔡元培鄙弃罢黜百家、独崇一己的文化专制,提倡学术自由,百家争鸣。当然自有倾向,但含而不露,相信自己稳操胜券,故从容不迫。这是什么精神?26这就是上帝的作派!一假设冥冥中真有上帝,我说,上帝一定总在谦恭地笑。
人们很快看到,蔡元培是如何把一个旧营垒下的北京大学,转变为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运动的策源地,为五四运动的兴起和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水到渠成地输送上大批思想、人力资源。你也许会抗辩:即将发生的这一切,并不完全出于蔡元培的本意!一是的,蔡元培本人受他世界观的局限,并没有完全预见到未来的走向,但这又怎样?在某种意义上,岂不是恰恰印证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无限量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