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文学变革缺乏必要的心理和情绪的准备,我们原先期待的只是对于当代文学传统的修复,我们希望重见我们熟悉的那些东西。
我们没有想到文学一旦穿上了魔鞋,却身不由己地不断旋转。头晕目眩之中,高度规范的统一文学模式宣告解体,纷扬而至的是千奇百怪的文学现象。当前的中国文学如同当前的中国社会,它所展现的丰富性是前所未有的。曾经死亡而获得新生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但已被迅疾发展的事实无情地宣布为历史。如今我们重新展读当年那些引起一次次轰动的、堪称之为新时期文学的里程碑的作品,普遍地感到艺术的幼稚。当然不是我们的作家缺乏才能,而是重建文学的起点低于水平面--我们几乎是从文学的废墟之上开始这一番轰轰烈烈的建设的。以诗歌为例,作为文学变革的先声的“朦胧诗”论战、关于它的懂与不懂的争论还没有成为过去,随着新生代诗人的出现,它正成为接受挑战的对象。
“反传统”的北岛和舒婷已经成为传统。第二次浪潮要超越的并不是前辈的有成就的诗人们,而恰恰是北岛舒婷们。当然,现在宣布北岛和舒婷已被超越未免为时尚早,但数百种诗歌刊物以及近百种自以为是的、自立旗帜的诗歌流派和亚流派已经摆好了阵势,这却是当前中国诗坛千真万确的事实。诗歌是文学的先行者,其它文学艺术品种正在步它的后尘:小说、戏剧、文学理论批评、电影、美术,以及其它艺术品类都面临着接受新的挑战的局面。十年的历史证明了一个事实:只要包括决策部门在内的社会舆论采取明智的和通达的方针,文学自身就有一种推动力,它可以创造奇迹。
文学的属性就是创作自由。它并不期待他人的给予,不受干预本身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当前进的道路不再四处埋雷,文学这列火车便会野马般向前狂奔。目前文学发展的实际,已远远地超出我们的想象力,甚至超出传统的心理、情感所能承受的限度。如今活着的几代人,都在接受这场悄悄进行的新的艺术革命所给予的强震撼。这种强震撼造成的冲击波同样展现了它的瑰丽和丰富。不少人为此不安,并产生焦躁情绪。他们似乎更愿意看到文学原来的样子,或者寻求以某种理想的原则重新进行规范的可能性。但时已过、境已迁。我们需要理智地面对现实,这个现实就是:我们长期营造的统一的文学已不复存在;原有的由统一的秩序组织起来的文学格局已产生大的错动;文学的主潮导向--不论是现实主义主潮还是人道主义主潮,都面临着更多的质疑,甚至包括对主潮提法自身的质疑。人们都能理解许多前辈和同行面临这种局面可能产生的痛苦。但是要是不承认一个由单一层次构成的作家集团已经分离,要是不承认由一个统一的艺术原则或艺术主张构成的文学格局已经破碎,要是不承认文学的嬗递已经改变了我们愿意见到的模样,那么,我们就会长久地痛苦下去。
在过去,我们的文学是以政策的规定和通过各种运动的组织为推进力,它造成文学发展的高度一致的局面。当文学恢复了自由,当作家的创造欲得到尽情的发散,这种局面便宣告成为过去。动态的发展代替了静止,无序的“混乱”代替了有序,多元的体系代替了单一,要是我们从这个视点进行观察,我们就会为目前这种文学的“失控”而兴奋。文学艺术的形势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各式各样的自以为是的主张和实践都显得理直气壮,每个文学家和诗人都挺直了腰杆而不再萎萎缩缩。剩下来的问题就是:作家的良知和自由的竞争。今后的文学生态靠竞争来维持。竞争能够淘汰次品。竞争能够推进自我调节和自我更新。作家不断地感到新生力量的挑战并不是一件坏事,中国缺少的是忧患意识和危机感。要是经常想到将被取代的威胁,那么,作家就不会心安理得地保持自己的常规,而会投身到艺术的争奇斗艳的搏斗之中去。文学发展的规律总是新旧交替。一切新的都要成为旧的。作家要想永葆青春,只能在不断地自省之中不断变革。要是文学的每一个细胞都能如此自觉地更新生命,中国的文学就会始终充满活力。新对于旧通常是奇异的刺激。
一时的简单模仿、或者炫耀新奇的“时装表演”并不值得忧虑。要是没有“时装表演”,就不会产生时装新潮流,也不会产生服饰的多彩多姿。当然,我们期待的是成熟,但成熟有它的过程。文学的多元格局保障了多种创作方法和多种艺术流派的并存,这里不存在取代和吞并,甚至也不存在代表主流的领袖艺术形态。你们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很好;我们也要活下去,而且也要活得很好。文坛是拥挤的,但我们不希望出现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拼搏”。我们要大家活得都很好。但这里不是君子国,这里是竞技场。我们的秩序只有两个字:竞争。中国的文坛应当浩阔如天宇,大的星辰,小的星辰,恒星和流星,有的发出强光,有的发出微光,但却彼此照耀。它们快乐地运行,不期望碰撞,更不期望在碰撞中粉碎对方。在这样的天体运行之中,一种宽容的、博大的精神将显得异常的崇高。我们显然期待这种克服了卑琐的崇高。
1986年11月1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