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流向远方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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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读《醉翁亭记》

醉翁亭在滁州。滁州今安徽滁县,我没有到过。我猜想,滁州一定是风景娟丽的所在--能够不止一次地引起古代文学家的兴致的,决不会是平庸的地方。比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早三百年,唐代的韦应物就写过《滁州西涧》。那是一首非常着名的抒情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首小诗,仅四句,却传达出滁州自然景色中那迷人的恬静来。

“野渡无人舟自横”,确是极静娴的绘画的主题,对比之下,《醉翁亭记》是要热闹得多的。仔细推究起来,《醉翁亭记》表面上的热闹,却隐藏着内在的深沉。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修被贬,知滁州,当年十月到郡。年谱载:

“庆历六年丙戌,公年四十,自号醉翁。”

据此可知,他写《醉翁亭记》的时间,一定是在庆历六年(即公元1046年)以后,或就在这一年。因为庆历六年,他写过一首《题滁州醉翁亭》的五言古诗:

“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但爱亭下水,来从乱峰间。声如自空落,泻向雨檐前。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响不乱人语,其清非管弦。岂不美丝竹,丝竹不胜繁。所以屡携酒,远步就潺湲。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纵能笑,不解与我言。惟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这诗是无法和《醉翁亭记》相比的,但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篇精粹的游记体散文。欧阳修的诗向我们透露,他明知“四十未为老”,而偏要自号醉翁。

“醉中遗万物,岂复记吾年”,他希望自己始终是醉的,希望在一醉之中忘记一切,包括自己的年龄在内。不老而偏要称翁,明明醒着而要装醉,这有点像李白的“佯狂”,毕竟是同样地可哀。据记载,庆历五年欧阳修上书为一些受黜的政治家辩护,“小人素已憾公”,借故把他贬逐出京。他是怀着政治上的不得意来到滁州的。因此,我们知道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不是随便说出来的。他是寓政治上的失意之心情于山水,他要在山水之乐中忘记其它方面的不乐。从这样的背景看,《醉翁亭记》实在并不是一篇轻松之作,它的热闹之中有着难言的寂寥。但要承认,欧阳修在文中的确展现了一种轻松活跃的气息。也许,滁州秀丽的山水,淳厚的民俗,再加上他豁达的性格,使他能够忘却那些烦恼与抑郁。我不能忘记第一次读《醉翁亭记》时那种耳目一新的欢喜和新奇之感。

“环滁皆山也”,这劈头而起的一句,足以惊呆那些习惯于按照陈套来写文章的人们。他二话不说,开头就是突如其来的一句,可以说是一声由衷的欢呼:多么好的绵绵不断的山峰,环绕着滁州城!环滁而起的山势的突兀不凡,恰好衬托了文势的突兀不凡。一句之后,迅即展开了一个气势雄伟的全景。其间尽管还有起伏,但文章总的是如从峰峦的顶巅而舒徐地下行。我们从环滁的群山,而找到了西南诸峰中的琅琊山,由此进入山间腹地。这里不仅有山岚,而且有水音,一曲清流从两峰之间泻下,这是酿泉,一个与醉翁亭相联系的美丽的名字!水随山行,迂回宛转,作者的笔墨仿佛是电影的镜头,一步一步地把我们的目光吸引到特写景色中来。他采取“剥笋”的办法,层层剥去笋衣,而让你沿途览胜,取其精英:在环滁之山中,取西南诸峰;西南诸峰中,取琅琊;琅琊山行,取酿泉;酿泉萦回,醉翁亭临于泉边!经过重山复水,在蔚然而深秀的丛峦之中,在潺潺的泉音伴奏之下,终于出现了醉翁亭!他不肯平淡地让这亭子出现,他大肆铺排,让它在未出现之前造成那“隆重”的气氛,使之显得不平凡。而一旦出现了,他又以非常省俭的笔墨用于正面描写,总共只用六个字:

“翼然临于泉上”。这亭子无疑是非常美丽的了,但真正美的东西并不需要浓妆艳饰。一个“翼然”,便写出了亭子的峭拔飞耸;一个“临于泉上”,便写出它那依依临水的风情!依山临水的醉翁亭,飞檐俏丽,仿佛要展翅而翔,只有六个字,可见其飞动,可见其神采!《醉翁亭记》一口气用了21个“也”,造成了全文咏叹气氛,留下了无拘无束一唱三叹的诗一般的情调,这已经传为文学史上的美谈。但这篇散文的特点,却不仅仅是行云流水般的自然,而且还有与之相结合的内在结构的精炼严密。以“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瞑,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为例,这两个句子中,前一句写朝暮,后一句写四时,是很精确的。太阳初起,林间氤氲的云气在消散,这是山间清晨;岩穴里充满了薄暮的雾霭,周遭逐渐暗了下来,这是山间傍晚。那后一个句子,更为凝练,一句之中,每一分句各写一个季节:

“野芳发而幽香”,春景;“佳木秀而繁阴”,夏景;“风霜高洁”,秋景;“水落而石出”,冬景。令人惊叹的是,他不仅用非常节省的文字,抓住山中四时朝暮的典型景色作了概括的描写,而且写过之后并没有忘了反过来再作总结性的呼应:

“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再一次分别点到了朝、暮、四时。《醉翁亭记》的作者懂得景和人的关系,他把重点放在景中之人的描写上。而关于人的描写,又是围绕着“醉翁”而展开的。亭子的景色当然是宜人的,但要是离开了那活泼喧呼着的人,那亭子大概和普通的亭子也没有什么差别。此文写人,大抵和开始一段文字写景的思路近似。

“负者歌于涂,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这是一个欢乐的全景,一幅活泼生动的太平景象的画面!(可以想见,欧阳修生活在这样热爱生活的人民中间,精神上得到的慰藉,足以使他忘记了仕途的艰辛和烦恼。)写了“滁人游”这一全景,镜头缩小到了临溪而渔,酿泉为酒,山肴野蔌,杂然而陈的充满野趣的“太守宴”上面来。由“太守宴”而“众宾欢”,最后,落到了他自己得意刻划的中心人物形象上:

“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苍颜白发,前已述过,欧阳修当时实际上也许还没有这样的“老态”;颓乎其中,也许这“醉态”是有点夸张的。但他的确写出了一个不拘形迹的十分可爱的“醉翁”!这形象,苍颜白发得其形,颓乎其中得其神,也是十分精彩的笔墨。《醉翁亭记》全文不过500余字,但它所概括的内容之丰富是惊人的:亭子的坐落,周围的环境,它的建造及命名,它的晨昏及四时景色,游人的熙攘,野宴的欢乐,太守醉后的神态……。但是最精采要算是结束的一段文字。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游人归去。游人一去,禽鸟大欢,花阴树间,鸣声四起。作者在这里写出了充满哲理意味的抒情文字: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的确,禽鸟并不知人,人也未必能知太守!谁能真正理解太守此时此刻的乐趣呢?太守之乐,在酒,在山水,在山涯水滨的人民的欢声笑语,也许,也在于他在这与民同乐的真正欢乐之中,忘记了政治仕途的曲折与艰险。《醉翁亭记》是一篇明快轻松的文字,但的确并不是一篇单纯写景的轻飘飘的文字。应当认为,这里活泼地跳跃着作家的政治理想和并不单纯的思想情怀,它有政治,但却是隐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