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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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观园分房:等级制是人类社会永远的话题

对一个人家来说,盖房子总要比拆房子、卖房子,更显得具有兴旺发达的气象。对一个国家来讲,道理也是一样的,修高速公路,建住宅小区,搞城市绿化,开超级市场,怎么也比砸锅炼铁、古籍化浆、大破四旧、地下人防,来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红楼梦》中大观园这项巨额投资的工程竣工之日,也正是荣国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时。连刚刚咽气死去的秦可卿也羡慕得要托梦给王熙凤,劝诫她“盛宴必散”,“早为后虑”云云。

大观园共有多少幢建筑,曹雪芹没有告诉我们,这便是艺术家的玄妙了。你愿意想象它多大,它就多大。但有一条,让你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林黛玉必得住进潇湘馆,房屋与居住者几乎成为一个整体的艺术匠心,是中国其他小说中很少有的精彩构思。

《三国演义》中的南阳诸葛庐,《水浒传》中风雪山神庙,庶近乎此,但比起众姐妹的大观园,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所以,袁枚在《随园笔记》中自诩,大观园就是他的随园,那是他太自作多情,但也说明曹雪芹这大观园的强烈艺术感染力,以至于这位才子相信果有这么一处园林建筑,而且脸皮厚厚地跟别人吹嘘。中国的才子老是自我感觉良好,老是觉得大家都把目光注视着他,那表现欲,挺让人痛苦的。

其实,随园在南京,遗址尚存,很一般的园林,没有什么特色。

但大观园不同,那是一个性格化的园林,就书论书而言,已很难悬拟大观园的总体设计师山子野先生,在打腹稿的过程中,是不是因人而异,为每个建筑单元注入未来居住者的个性色彩?这似乎不太可能,老先生怕是连贾府的一般女眷,也不容易见到的。我想也不排除贾珍、贾琏、赖大、赖升、林之孝、吴兴登、詹光、程日兴这些帮着参与设计施工,安排布局的甲方代表们,很可能是出了不少主意的。

否则,每一组建筑物包括附属设施与环境绿化,是无法与住进去的人如此吻合匹配的。现在各地仿造的伪大观园,既无文学,也无灵韵,只是一堆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的拙劣建筑物罢了。

所以,在元妃省亲完毕后不久,一道娘娘的懿旨下来,“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的这道谕,显然是虚晃一招,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盖房子就为人住,不然,用不着别具匠心地盖那些房子。即使像栊翠庵这种宗教建筑,最终还物色到一位带发修行的妙玉小姐呢。可见,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规划,而且我敢断定,王夫人的意见起到一言九鼎的作用。

第一,这些姐妹们已经到了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的年纪。第二,拿今天的话说,她们隐私权应该得到尊重。第三,具有分房资格,总不能让宝玉和黛玉老是住在贾母的暖阁里。第四,按当时贾府的级别待遇,宝玉、迎春、探春、惜春,是嫡系子女,正宗的高干子弟。宝钗、黛玉虽是外姓,地位也非同小可,都是有来头的。李纨虽是属于特殊情况,但资格摆在那儿,何况肯定有王夫人批下来必须照顾的条子呢!因此,她们有权住进去,并非超标准享受。

但是,第五,眼红这园子,并希望挤进这园子,相信是大有人在的。况且,这座园子还占用了一部分宁国府的地皮,所以那府里的嫣红、翠云也未必不生出些想法,为此,必须搬动娘娘出面,让大家不好张嘴。这种现象,放在今天,绝不会为几间房子的事去惊动中央的,一个局级干部,一个什么房管处长之类,都可以说了算的,不能不说是时代在进步。

很高兴,那时不必有分房委员会的设置,更无须评议打分、三榜定案的麻烦,说分就分了。好像也未见住进去的人,为房大房小打得不可开交,为有没有抽水马桶,装没装排油烟机,闹得意见纷纭,姐妹们高高兴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地迁进新居了。

说实在的,这些小姐们果真没想法么?我看未必,不过她们不如当代人那样赤裸裸露出真形罢了。在当今社会里,为分房动刀动棒,法院告状,赖着不搬,聚众哄抢的事还少嘛?为少一平米也敢天翻地覆地折腾没完的英雄好汉还少嘛?可林黛玉却说:“我心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这不过是她自己在寻找一种心理平衡而已。

其实,在大观园里,她住的潇湘馆,和惜春住的蓼风轩,可能算是丙级房。在第五十八回“因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姐妹鬟,只得也挪进园来”时,将每幢房子的宽窄形容了一番。宝钗那儿多了湘云、香菱,李纨那儿有李婶娘和宝琴,迎春处添了粙烟,探春时常被赵姨妈与贾环聒噪,自然不方便薛姨妈去住。紧接着点明了“惜春处房屋狭小”,“便挪至潇湘馆和黛玉同房”。因为第五十九回,莺儿编了个花篮,来送给林黛玉,适她正在晨装,那必是卧室无疑了。莺儿问候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然后黛玉嘱咐了几句,莺儿答应了出来,到紫鹃房中找蕊官。由此可见,薛姨妈和黛玉两人是挤在一间屋里,证明潇湘馆也是不十分宽敞的。

鬼斧神工的曹雪芹,通过贾宝玉的眼睛,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分明看到了潇湘馆“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和蘅芜院的“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的差别。等到分房榜一公布,宝哥哥也只好以“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来安慰林妹妹了。

谁知曹雪芹有意还是无意,独独对林薛这两处房子,注明了准确的可以比较的间数。厚薄轻重,区别一下子就估量出来了。难怪探春后来有一次说出“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的话来,三姑娘是有名的玫瑰花儿,又可爱,又扎手,绝不会无的放矢的。贾宝玉住甲级房,自是无可非议。薛宝钗也享受同等待遇,着实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论亲,同是外戚,旧时姑表还要略胜姨表一筹的。再说贾母能不更疼她女儿的女儿吗?记得她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很对她外孙女屋子的褪色窗纱发了一通议论的。言为心声,未必见得老太君对分房方案是多么赞成的。

这里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在操纵着一切的手。凤姐是职能部门的领导,在决策上还不具备这份权威。贾政理应主持分房讨论,但此人志大才疏,大事做不了,小事不屑做,准是推给别人去处理。邢夫人从来是靠边站的,不会让她介入。李纨知道自己的最佳状态,是不闻不问,请她当分房委员,也要退避三舍的。因此,这有力的手,那就是王夫人无疑了。

但她知道,水大漫不过天去,凭她个人力量是无法左右老太太的。她可以在贾母对着她说窗纱的事,保持沉默,以示她的不敢苟同,并不当面反驳。只有倚靠她那位做了皇妃的女儿,出来替她说话,那才是一张王牌。因为古今同理,代表官方意志的表态,谁敢怠慢呢?尽管谕旨下得不伦不类,牵头人成了薛宝钗,而不是李纨或宝玉或迎春,可大家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请宝钗小姐住进这套甲级住宅了。

宝钗是个既漂亮又聪慧的姑娘,她把她的屋子装饰得“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这一方面是她的审美情趣,但另一方面,也有不愿张扬的成分。王夫人把她视做未来的儿媳,她也该默契地加以配合才是。

贾母那回从潇湘馆出来,吃了饭,来到蘅芜院,对宝钗屋里一无陈设说了几句以后,这回王夫人讲话了,“她自己不要,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抓紧机会又表扬了一通。

谁厉害?王夫人。实权在她手里,连她丈夫也得听她的。

贾政此人,也真是“假正”,非但影响不了他的夫人,相反,倒被他夫人弄得团团转的。连丫鬟袭人的名字,他不喜欢,王夫人嘴上答应改,结果也没改,他又如何了呢?薛林调包计,他并不以为然,又能拿他的夫人怎样?终于还是按她的主意为宝玉成了亲。因此,不难想象,从要省亲盖造这个园子起,王夫人就定了盘子。

林黛玉有什么法子?只好住潇湘馆。这位小姐,寄人篱下,却又孤芳自赏;追求爱情,却不明白如何去搞好人际关系。就冲她“亲自用小茶盘儿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然后,“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这个小小场面,看出林黛玉的不善巴结的真率,和王夫人的那张脸上的冷峻了。

以此为戒,夫人这一关,是万万马虎大意不得的。不但分房子如此,其他方面,大抵也要小心侍候的。尤其那些咱们姑且不说怕老婆这种难听的字眼,总非常尊重夫人意见的先生们,则更要注意先生旁边的那张脸的。

于是我想起一个旧日的同事,岁月蹭蹬,人过花甲,尽管努力扑腾,也未实现他那熬上一个副部级待遇的梦。当然,人各有志,做这样的梦,也无可厚非,这梦里自然包括六室一厅、七室两厅的房子。若能如愿以偿,住上一住,也未尝不是赏心乐事。只是年岁不饶人,至今此梦未圆,急得抓耳挠腮,旁人不能不为之遗憾。谁知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偏偏是那极具深远影响力的一关没打通呢?”是啊!想一想在荣国府,王夫人要不开绿灯,贾政也是爱莫能助的。王熙凤不首肯,贾琏的话算是白说一样。

因此,林黛玉在潇湘馆里写的“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诗句,是蕴含着许多感慨的。“风雨几时休”的风和雨,实际不是泛泛而言的。

但愿那天真的女孩子,没想得这么多,但这个活生生的冷暖岁月,世态炎凉,并不总是像唱田园牧歌那样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