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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心有灵犀:大海与大洋,总能找到相通之处(2)

现在再来考察这两位大师写作的心境相通之处,也许这是人之常情了,在得到一切的时候,并不意识“无”之可怕;反之,在失去一切的时候,才觉得“有”之可贵。作家,哪怕是大师级的,也难悖这个常理而绝对超脱。

何况“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贵族后裔曹雪芹,他能无动于衷嘛?除非他麻木不仁,一个感情接近死亡的人,还有写作激情吗?所以,他们的感受要越过常人。从托尔斯泰的远祖,曾经是彼得大帝的心腹,与曹雪芹的祖父,那位江宁织造很受玄烨赏识的亲信来看,家族的鼎盛,辉煌愈甚,眷恋思念,也愈强烈。

曹雪芹的《红楼梦》这种情绪表露得更明显些,可能由于更显赫之故。

“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那富贵公子年代,“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一旦到了“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守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时,于是那撕扇子的一个旖旎细节,便闪烁着虹彩从记忆中跃出,敷演一篇动情文字。

我们很难准确揣度大师的创作心态,只能悬拟设想,但至少可以判断,其中必然包涵对于逝去的繁华岁月的悼惜,在追述往日的欢悦里寻求慰安,温抚心灵创伤,自然,不排除忏悔意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过多。”

托尔斯泰也不例外地留恋他的贵族身份。“他的妻弟告诉我们,列夫托尔斯泰在我面前承认他是又骄傲,又爱虚荣的。他是一个实足的贵族,虽然他爱乡下人,他却更爱贵族……当他终于成了一个名声远播的作家的时候,他承认这是使他非常高兴,给了他无限快乐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觉得自己又是一个作家又是一个贵族,他十分高兴。”

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在劳斯托夫伯爵的家宴那大场面描写中,为什么会出现厨子塔拉斯那样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那未尝不是托尔斯泰这种贵族心理的反映。

“……一定请他来,我亲爱的。我们来看一看,塔拉斯今天怎样露几手。他说,奥尔洛夫伯爵从来也不曾设过像我们要设的宴席呢。”(第一部第十一章)“哈,小伯爵夫人?我们就要有多么好的炸飞禽加马狄拉酒,我的亲爱的!我尝过了。我为塔拉斯付的那一千卢布不算浪费。他值那么多!”(第一部第十四章)

据艾尔默·莫德注解:“塔拉斯显然是一个农奴。农奴通常随所属的田产出卖,但是受过训练的家奴有时分开来卖。塔拉斯大致曾在英国俱乐部外国掌厨下学做厨子。一千卢布在当时可买八个或十个普通的农奴了。”

这个比曹雪芹的晴雯撕扇更为细小的枝节,除了表现劳斯托夫伯爵的奢侈、享乐、耽于美味外,不也是托尔斯泰对鼎盛年代里贵族生活的豪华铺排的寄怀么?托尔斯泰自己也了解描写这些穷奢极欲的贵族对读者的影响。他对这位英国研究他的学者提到一位教授的女儿,她曾对他说,自从读了他的《战争与和平》以后,她就爱上了跳舞会和宴会……

倘若不是大师们发自内心的赞许,不是由衷地尊崇他们熟知的贵族阶层,在笔下为往昔的事物烘托出灿烂的光圈,会给读者产生艳羡的影响么?

惟其曾经失去,所以弥足珍惜,曹雪芹和托尔斯泰在这一点上似乎能找到共同之处。如果留心一下托尔斯泰祖先的历史,几乎和曹雪芹家族的兴衰有着类似的遭遇。他的远祖托彼得尔斯泰曾是显赫的枢密院大臣,但终于被褫夺了伯爵称号,褫夺了一切职务、赏赐和财产,被放逐到海岛上,不久瘐死。过了半纪,到托尔斯泰曾祖,家业才开始中兴,但是他祖父伊利亚托尔斯泰虽然谋到了喀山省长的位置,终于还是被沙皇下命撤职查办。由于负债累累,死后,托尔斯泰的父亲拒绝了继承权,可见衰败的程度。

托尔斯泰与亲身承受家族劫难的曹雪芹到底不同,终究那是他出生以前的历史了。他的一生乃是贵族的一生,曹雪芹则不能比拟地历经盛衰,由“衣锦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跌落到“饔食有时不断”的贫困境地。所以,在《战争与和平》中,虽然也有贵族没落颓败的笔墨,但很少《红楼梦》里“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的强烈反差的失落感。这大概也是《红楼梦》更为读者牵心揪肝的原因。

这类大师们相似中又有不相似之处,还表现在对待最高统治者的心理差异上。既然描写贵族社会,就不能回避塔尖上至高的皇帝。在《战争与和平》中,多次出现沙皇亚历山大。虽然写了尼古拉·劳斯托夫对皇帝的崇拜,但也颇为不恭地嘲弄他“跟我们的旧敌人波拿巴联合起来,打我们的旧盟友奥国皇帝。”甚至还用了侍卫们的对话:“Bien faiteet la beaute du diable(身材很好,而且正当她的妙龄)”,这样一个含沙射影的细节,使读者不禁莞尔。

曹雪芹就显得诚惶诚恐了,总是一副“臣罪当诛兮”的不敢触犯当今圣上的战战兢兢的样子,这倒未必是沙皇亚历山大比雍正(他抄了曹頫的家)仁慈,比乾隆(他大概使曹雪芹扫地出门,从此一蹶不振)宽宏,而是与“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覆灭阴影,笼罩着他的全身心有关,他给“整”怕了。但曹雪芹终究是中国文人,他不能像托尔斯泰那样不买沙皇的账,而是一面口口声声感激皇恩浩荡,一面再三表明决不妄议朝政。这还不够,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来经营这部巨着,所以,谜一样的神秘色彩,在《战争与和平》中是不多见的。同样,托尔斯泰笔下那种正面的全景的俄罗斯民族命运的汪洋恣肆的文字,曹雪芹也不触及,因为他着《红楼梦》志不在此,自然付之阙如。可是,他是大师,他不写战争,但中国封建社会不可逆转的颓败之势,虽无金鼓杀伐之音,但在书中,同样具有惊心动魄的效果。

大师们有相似之处,但由于相似中的不似,构成自己艺术的色彩。谁也不能替代谁,自然,谁也不能逾越谁。有时候,会不胜诧异,好像大师们商量好的,这两部不朽长篇小说所出现的人物总数,也是很接近的。

这当然是巧合,凡是卷帙浩繁的史诗作品,必有反映时代精神风貌、社会生活、劳动创造,及重要历史事件等大场面。因为有大场面,才会有众多人物。否则难以构成纷纭复杂的纠葛、矛盾、冲突。

《战争与和平》由于写到了一八五0年和一八一二年两次俄法战争,两军对垒,胜攻败退,忽而握手言和,忽而战火重燃,写得气势磅礴,力透纸背。《红楼梦》里除了查抄宁国府来了一队锦衣卫的凶神恶煞外,平时连个警察也没见,虽然王子腾也可算警备司令之类,但他也未在书中出面,更无什么细节描写。所以曹雪芹在这方面处于相对弱势,但大作品必有大场面,没有大场面也难称之谓史诗。我们敬重这些大师,正因为他们在大场面中表现了非凡的艺术功力。《红楼梦》和《战争与和平》成为经典着作,正是这大场面为我们展开了光彩灼目的历史画卷。

《红楼梦》和《战争与和平》一样,一开卷先声夺人地写大场面,这又是极其相近的笔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就是一个全景的电影场面。托尔斯泰开宗明义第一卷第一章就写了安娜·舍雷尔的晚会,随后是劳斯托夫家的命名日庆祝活动、宴会、舞会。接着,便是别竺豪夫伯爵之死。真是让人难以置信,两位大师竟同样通过一个人物的死去,使整个小说故事的进展起了转折性的变化。要说巧合还毋宁认为是腐朽的贵族社会必然现象。这两个人物--秦可卿和别竺豪夫--虽然一为娇艳的少妇,一为垂暮的老人,但都是极其重要而且受到尊敬,可多少又有些不佳的声名,但人们仍旧不得不执礼甚恭的角色。

这种巧合也太奇妙了。

秦可卿的公公贾珍,“哭得泪人儿一般”,多少写得暧昧。而彼尔是别竺豪夫的私生子,则毫无遮拦地全盘托出。两位大师不约而同地写了死亡,但着眼点不同,虽然都无意去历数死者的行状,把笔触指向围绕死人的活人。托尔斯泰意在遗产的争夺,彼尔命运的转变,伐西里王爵和那个安娜米哈伊罗夫娜的对财产的染指之心。而曹雪芹则通过秦可卿之死,王熙凤办理丧事,直到弄权铁槛寺,把荣宁二府的上下左右的利害复杂关系全面呈现在读者眼前。在秦可卿之死和元妃省亲这两个大场面描写中,我们读到了与托尔斯泰写战争相匹敌的征服人心的艺术力量。

如果说托尔斯泰在大场面描写中,着重于气氛渲染;那末曹雪芹这位深谙中国园林精义的大师,“胸中大有丘壑”,倒很有点电影蒙太奇手法,近推远拉,特写全景,巨细悉备,繁简适宜。他借惜春学画中宝钗的口,已将他的表现大场面的艺术观说得再清楚不过。

但大师们笔法多变,不拘一格。我们再来比较一下元妃省亲和劳斯托夫家的命名日、宴会、舞会。曹雪芹从六宫都太监特来降旨到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龙颜大悦,在营造皇妃省亲这天大的盛事,其隆重、严肃、紧迫、惶恐、无不战战兢兢的气氛上,达到极致的程度。反过来,托尔斯泰在命名日写到纳塔莎、包力斯、桑尼亚以及尼古拉在养花房的情景,多少也可算做红楼笔法的。

其实相似之处,例如安娜·米哈伊罗夫娜为她儿子包力斯调入近卫军低声下气去求伐西里王爵。她借劳斯托夫伯爵夫人的马车,诉苦,以及需要五百卢布为儿子置装向伯爵夫人张嘴,很使人联想起《红楼梦》里《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同样,在《嗔顽童茗烟闹书房》中那场斗殴,我们也不会忘掉在《战争与和平》中,那几个纨袴子弟怎样把警察和熊捆绑在一起,扔在茅伊加运河里的恶作剧。

自然,细心的读者还会找到许多可以进行类比的情节。对于大师们这种惊人的心有灵犀的相通之处,只能套用一句俗话,来结束这篇进行比较研究的文字,那就是人们常常在口头上说到的:

“英雄所见略同”。

从这两位大师,从这两部杰作,不正好说明果然如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