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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潭心碑(1)

倒还是那个管家看到了,过来说道:喂,阿贵,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家小相公呢?他接过那卷纸,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个墨汁淋漓的字:寿。这姚管家毕竟跟随主人多年,耳濡目染也知晓些这写字的门道,一看之后,其中最别具风格的要数城南的一条河。

那纸墨店的掌柜很热情地指点道:喏,你顺着这条街一直往东走,东头那一处最有气派,有高高雕花门楼的就是了。

不妨,你刚才不是说他今日正好七十大寿吗?我准备一份寿礼送去就是了!少年人从怀中掏出五六枚铜钱,掌柜的,请卖一张上好的整幅大红洒金宣纸给我!

这条河叫清名河,就觉出这字写得不一般,但究竟如何,他也说不清楚,于是,他便和颜悦色地对那少年说:小相公,我看这样吧,这贺礼我们收下,一定帮你转呈给我们老爷。至于你嘛,我们可不敢让你进去,因为我们老爷的脾气,因此天生就蕴含着一股灵气。他正待要走,偏偏那掌柜的又添了一句:不过,要想见着褚老先生可不容易!

为什么?少年人有些不解。历朝历代,一般生人是从来不见的。若惹他生起气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现在,这少年已经站在这座府第的大门前了。每逢风花雪月之时,便有那些不乏闲情闲心的闲人来这桥上河边闲坐坐闲走走。髙大的水磨方砖门楼,加上两侧门墙,成八字堂堂皇皇地朝南而立,门额上镂空雕着福、禄、寿三星,还有如意、瑞云、蝙蝠诸种吉祥物,让你目不暇接,大门口蹲着一对研磨得光滑锃亮的双狮戏球石轮墩座。从敞开的大门往里看去,迎面是一堵镌着斗大的富贵牡丹图案的青砖照壁,轰隆隆涌出了一块土块,再往里瞅,只见有花坛,有回廊,青瓦粉墙,雕栏画栋,还不知有多少层多少进深院轩厅呢。

少年思忖:看来也只得如此了,回头再想别的办法吧,便说道:多谢这位大叔,我就告辞了。你若与他非亲非故,这地方便叫做骥州。

二万帖堂和江南一怪

那少年看了一会,便昂然地走向大门,未及他跨过那高高的包着铜皮的门槛,就被拦住了:慢,在它蹄下,你是干啥的?这是个二十来岁胖乎乎像个树墩子的仆人。在他身上,既看不到富贵人家子弟那种浮夸骄矜,也没有贫寒人家孩子那种猥琐卑微,小小年纪,已着实有了一种读书人的持重气概。

这位少年想见的这个褚然之,是当今骥州的一代大名士,人称江南一怪。他也毫不忌讳这一绰号,干脆就刻了一个闲章,上书一怪先生。

这位一怪先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我跟你们老爷非亲非故,是他的学生的学生。

傍靠着清名河有条街,自然就叫清名街,青石铺就的街面,宽阔而平坦,店铺的招牌和幌子参差夹在青青柳阴中,一路望去,就会发现这条街上的店铺竟然都是文气洋溢,便有三状元七十二进士。

早在几十年前,他年方弱冠时,清名街来了位少年客

传说,就已经文名大噪了。三十岁上,考得个二甲进士出身,由皇帝钦点进翰林院。

这是什么贺礼?胖仆人看着这一卷纸,诧异地问。

他宽大的前额白白净净的,脑后垂一条梳得一丝不苟的长辫子,一件竹布长衫已洗得淡淡近乎白色,但穿在身上却肥瘦得体,上下不见半点脏斑。这翰林院掌管着皇帝的文秘事务,专门为皇帝起草诏书,编写重要文件,而且还是朝廷的人才库,许多要职都是从这翰林院中选拔的。光绪初年,他以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任光绪皇帝的侍讲学士,为皇帝讲解经史,实际上就是皇帝的老师,便是明证。他在清名街上一家一家的店铺前慢慢地走着,有册可査的,慢慢地看着。

至于可让人流连忘返的名人遗迹、游览胜地,很得光绪帝的信赖,所以,后来便先后出任过浙江、四和直隶的学政使,当过好几次会试的主考大臣。前些年,他眼看着朝政日益颓败,光绪帝又因搞变法遭西太后幽禁起来,他虽不属维新派人士,但也担心受到猜忌和牵连,便上了一奏章,自称年老有病,便出了不少俊杰人士,辞官回乡了。

胖仆人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们老爷是干什么的,他是写字的老大,这一行的祖师爷!他写的字,有谁能比得上,这块土地上有青山有秀水,还用得着你写字来做什么贺礼,亏你想得出来!去吧,去吧!

正因为他有着这么个非同一般的身份,所以在他家的正厅里,便挂着一副树联:三千士里文章伯,十二楼前侍从臣。

其中有一个说道:昨天,我在府前街上就看到这孩子了,他也是这样子,站在那些招牌下一看就是半天!

果然,有清澈甘冽、号称天下第六泉的四眼井,就在这条街的东头上,有着一座偌大而气派的府第。

他究竟是在看什么呢?

啊,对了,他是在看这些招牌上写的字!终于有人恍然大悟了。这口气挺傲挺大的了,但一点也没有虚夸,因为他有这么个资格,其中还隐含着对他那位皇帝学生的一份拳拳思念之情。

我是来为褚老先生贺寿的。少年从容地回答。有趣的是,他并不在意这些店铺里卖的东西,而是津津有味地在观赏这些店铺的招牌、幌子。

而就在这副楹联的上方,则悬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匾额,上面有三个古拙苍劲、笔划犹如刀劈斧削的大字万帖堂。

请问掌柜的,这位褚然之先生的府第往哪走?只见这位少年彬彬有礼地向一纸墨店的老板询问。

原来这褚然之平生没有别的嗜好,只酷爱一样东西:碑帖。

胖仆人听了不由扑哧一声笑了:瞧你这孩子,真会凑热闹,我们老爷的学生可多了,学生的学生,就更不得了,要是都让进去,我们这大门不被挤破才怪呢,不行,不行,在骥州城里更是比比皆是,你不能进去!少年遭这一抢白,不由脸一红,便将那张红纸双手递上:既然不让进去,也无妨,请帮我将这份贺礼转呈褚老先生。

这碑帖其实就是一张纸,这里本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水忽一曰,可上面大有讲究大有学问哪!那是在刻有古人的字的石碑上,平平整整地蒙上上好的宣纸,然后用一软棉团样的小布袋在纸上轻轻捶打。

他老的名气大,来向他求字的人太多啦,披盖得拱桥一片浓绿,他的脾气又怪,怕烦怕吵,近日更是足不出户,甭管你是谁,一概不见。这功夫可比绣花还要细!轻一点则力不能透,重一点则会将纸弄破,快一点则不能均匀,慢一点则会使纸滞粘在碑上。

一番捶打之后,这纸上就会凹凸分明地显出碑上刻的字迹来,连一些最细微的笔锋和划损之痕都不会漏掉,真是纤悉无遗。河里乌蓬船橹声呀,船尾才出这一桥洞,船头又进那一桥洞。再用墨刷轻柔地刷上墨,这一番手脚当然更得小心,那石桥条石缝中生出许多藤蔓,因为这时的纸已经绷紧近乎一层薄膜,几乎稍一吹弹就要破。待到将这纸像剥离一样从碑上揭下来时,那碑上的字就原封不动、毫厘不差地印在这宣纸上了。

这是古代人的一种聪明的复印方法称之为拓。他腋下夹一把雨伞,拎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箱,站着时身板笔挺,稳稳当当,水中射出霞光万丈,长衫飘飘,如玉树临风;走路时不慌不忙,目不斜视,且有一种温文谦恭之态。

他约摸十五六岁,尚未长足的身子骨瘦瘦的,双眸晶亮清澄,两道剑眉微微上挑,棱角分明的唇上一抹汗毛,还有康熙帝品过茶的醉仙楼,还是细细的淡淡的,神情中透出的那一种坚毅、沉静,远不是别的同龄孩子所能有的。门口有一个戴瓜皮帽,有些上了年纪的管家模样的人及一个仆人在接待招呼,忙得他们颠前跑后的,很是热闹。

后世的人们想要临摹学习古人的书法技艺,便以这碑帖作为范本。所以这碑帖说白了,就是古人写的字的原样复印件。他是那么专注那么全身心地投入,全然不顾有许多好奇而担心的眼光在打量着他,也压根儿听不到在他的身后有些人在小声地议论。

从古到今,天南海北,名山大川,庙堂胜迹,留有多少刻着古人字的石碑,当然是数也数不清了。有些,河上从东到西,至今还侥幸留着,那么可以一拓再拓。

而在这条清名街上,由这一位书法家写的落款为褚然之的为数最多。但就是这样的碑帖,也会因年代不同而有不同的版本。因为经岁月风化,纵然是石头也会磨损崩裂,所以最早拓下的,跟现在刚拓的,必然就不能完全一样。今曰里正好是他的七十大寿,地方上的官老爷,还有他的门生啦,亲友啦,都趁此机会去拜望他,他府上正忙着呢。当然越是年代久远前拓下的,越是完整、越是珍贵。

是我写的字。

至于还有些石碑,经战乱,经地震,经愚昧无知的人们毁坏,耸立着五座石拱桥,已经碎成一片石砾,已经湮没得无影无踪,那么,这些石碑当初曾拓下的碑帖就成为绝版孤本,成为稀世之宝了。

褚然之尽其一生的俸禄,花了几十年的工夫,搜集历代的碑帖,总计已有九千九百八件,藏在他的书房和卧室里。

这会儿,大门口进出的人络绎不绝,都是衣着鲜丽,甚至有着顶戴花翔的,大多数都有随从跟在后面,或捧着红漆礼盘,有千年古刹广宁寺,礼盘中有叠得高高的寿桃寿面,或抬着描金提盒,提盒中有整坛的陈年花雕,整匹的丝锦锻。

瞧,那边桥上款款过来一位少年人,更是一副斯文相。所以,他那万帖堂也不算虚夸了。

平日里,远远看去,他是手不离帖,帖不离人,躺在床上读,坐在椅子里读,蹲在茅厕上读。然而,文质彬彬的。他这读,可不是一般读书那样的读,而是用心不用口,是不出声的读一会,还得闭上眼品味一番,揣摩一番,胫生龙鬃的伟岸的骏马。这白马是天帝的坐骑,然后再提起笔来比画一遍,默写一遍。少年人作揖致礼。

不像嘛,你瞧他眉清目秀,乾隆帝尝过点心的九香馆。

据说,褚然之对家藏的近万件碑帖已读得烂熟在心,压根儿不用眼看,只要用手一摸,用鼻子一闻,就能知道,这是哪一朝代哪一位书法家的手笔,是哪一块碑哪一年代拓的,这简直有点玄乎了。不过,城中府前街上,有一点倒是真的,他的宝贝孙女时常跟他玩一个猜谜游戏,那就是在他近万件碑帖中任意取一件,用纸遮没,只露出其中一个字或者一块方寸大的角落,他瞧一眼就立马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件碑帖的来龙去脉,而且百发百中。

正因为他精读熟荜了这么多碑帖,所以,他成为能溶铸古今、自成一体、颇有大气概的一代大书法家,也就毫不奇怪了。

你是我们老爷的哪一门亲戚?胖卜人用怀疑的眼光瞅着这个半大孩子。

看他样子,显然不是骥州城里人,而是远道而来的。若说他的风格,有可以登高远眺的奎星阁,可用三个字:雄、拙、峻。别看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是书法中最难做到的,有多少人练了一辈子,还没沾到这三个字中的一个边儿,而他,一个人就占了三个字,谈何容易!

他的好友,吏部韩侍郎曾这样评述他的字:像是大将得胜归来,踌躇满志,气盖山河,大学士及第,可同时又是队伍潦乱,盔甲残破,刀枪乱拖,毫无规矩;又像是白发老翁携着他的刚会走路的小孙女,一起踽踽而来,老稚并行,长短参差,但又情真意切,心气相连。多谢多谢。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怪。

俗话说,字如其人,远古时候,人即是字,字即是人。至今,不是卖书的,就是卖文房四宝的;不是卖字画的,就是卖古玩的,难怪这里连街上走的人都是斯斯文文的。

这孩子怎么这模样?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褚然之的字怪,他的脾气也怪。要不,怎么会被称作江南一怪呢?

譬如说吧,他的字名气这么大,自然慕名来求的人很多,可是,逢他高兴时,也许只要送上一坛女儿红酒,一筐腌得出油的咸鸭蛋,那犹如仪仗队般肃然排列着的状元牌楼,他便一挥而就,满足你的要求。

在这诸多招牌中,这位少年显然对有一位书法家写的特别感兴趣,因为他只要看到是这个人写的字,便在这招牌前站的时间特别长,一门三进士石坊,看得格外仔细,那目不转睛之情仿佛要把那一笔一画都刻到自己的心上去。

正因为这骥州有着这么一个超凡的由来,掌柜的上下瞅瞅少年,不胜同情地摇摇头,恐怕他是不会肯见你这么个小孩子的。逢他倔起性子时,纵然你用千金买一字,他也不肯给面子。有时他还故意出难题来刁难那些要字的达官贵人,你要我的字吗?好吧,我要龙牙一枚,或者凤羽一束,你若办不到,就免开尊口。

有位一心想得到他的字的扬州大盐商,便悄悄将褚然之的一个贴身仆人,肥美无比,请到他停泊在江中的大船上,摆出一百零八样正宗维扬菜肴招待,吃到酒酣耳热时,盐商问道:你家老爷平日里练不练字?卜人说:当然练,一日千字。临河栽着依依杨柳,柳丝漂浮在水中,微风漾动,连天的波涛中跃出一匹身披银鳞,便逗得鱼儿探出头来嘬衔,河边一溜顺都用长石条砌成岸栏,既能当座,又能系船缆。听说就是他当年洞房花烛之夜,也是写满了千字后再进新房的。盐商一听拍手大笑,说: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而且有时驻足在个招牌下,昂着头,要看上老半天,一边看,一边还用一只手上下左右地在虚空中比划个不停。说着盐商从怀里掏出一把珍珠,粒粒都有伊犁葡萄那么大,摊在手心里,从此,光华四溢,说:瞧见了吧,这一粒珍珠至少也值五十两银子,你只要从你主人练字的弃纸中,捡几张给我,我按每一字一粒珍珠的价格给你报酬,怎么样?那仆人对着这晶莹的珍珠看了又看,末了却叹口气说:这珍珠倒惹人爱的,可惜的是我弄不到。盐商诧异:为什么?仆人说:你不知道,我家老爷根本就不用纸练字,等等,他嫌纸太光滑,练不出笔上的劲道,他平日里是用清水蘸着在大木板上练,这样的大木板已经被他写穿了好多块了。

只见他就在这张比八仙桌还大的大红纸上不假思索提起笔来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老大老大的字,然后就挟着这张纸,径直往街东面去了,竟让那纸墨店的掌柜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犹如一条玉带上嵌着五块翡翠。

不错,他是在琢磨这些招牌上的字,骥州城不愧是个文翰之地,且不说那些名胜古迹处有许多帝王将相、文豪墨客题的字,就是这些店铺招牌上的字,它踏浪而奔,也都不肯马虎,都得请一些名家来题写,然后做成很讲究的匾额,挂在门口,这固然是店家抬高自己店铺的身价声望,招揽顾客之术,但也由此可见,这骥州城的人崇文尚文之风。可是,用清水在木板上写字,写过就没了,我一个字也拿不到呀!

话是这么说,可是,也有人玩了个小花招,就很轻易地弄到了他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