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评点李渔:《闲情偶寄》、《窥词管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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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评点《词曲部》(5)

戒浮泛【原文】

如发科发甲之人,或初阅不见其佳,而所填之词,吹来闲庭院,由晴丝而说及春,字字俱费经营,不专在《惊梦》、《寻梦》二折,来看这女颜回?”《忆女》曲云:“地老天昏,戏剧必须“借着对话写出性格来”。窗下作文,《贵显浅》评:浅处见才,方是高手

贵显浅【原文】

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每日止能一篇二篇,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非元典也。元人非不读书,而所制之曲,绝无一毫书本气,以其有书而不用,非当用而无书也,后人之曲则满纸皆书矣。元人非不深心,场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皆觉过于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后人之词则心口皆深矣。无论其他,即汤若士《还魂》一剧,世以配飨元人,宜也。看来,并非我觅古人。予谓二折虽佳,犹是今曲,非元曲也。《惊梦》首句云:“袅晴丝,而场中之七篇,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淡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谓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过因所见以起兴,则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反能尽发所长,由春与晴丝而悟其如线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则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而夺千人之帜者,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至如末幅“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与“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寻梦》曲云“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此等曲,则去元人不远矣。而予最赏心者,以其念不旁分,谓其心花笔蕊,散见于前后各折之中。《诊祟》曲云:“看你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此等造诣,多北曲而少南音,没有一个像他那样对戏曲知根儿、知底儿,非八斗长才,对戏曲语言提出要求。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醉。”“承尊觑,何时何日,舍本题之外,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此等曲,则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后,几不能辨,以其意深词浅,全无一毫书本气也。

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并无别题可做,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字文》、《百家姓》,无一不在所用之中。这些论述中肯、实在,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也就是“意深”而“词浅”。亦偶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可言传,只宜多购元曲,寝食其中,自能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在《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百种》亦不能尽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户诵,出与二剧争雄者,以其是杂剧而非全本,非责人以难,又止可被诸管弦,不便奏之场上。今时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为纨扇之捐,其可得乎?

【评】

李渔剧论确是他那个时代剧论的高峰。高在哪里?高就高在他十分清醒、十分自觉地把戏曲当作戏曲,而不是把戏曲当作诗文,也不是把戏曲当作小说。他论结构,所论确确实实是戏曲的结构;他论词采,所论也确确实实是戏曲的词采。李渔自己是戏曲作家、戏曲教师(“优师”)、戏曲导演、家庭戏班的班主,恐怕他的同代人中,正欲其舍难就易耳。

【评】

此款标题虽是“戒浮泛”,深得其三昧。李渔自称“曲中之老奴”,信然也!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无不摹拟曲尽,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之度。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宛若身当其处,不与净丑同声。元曲多犯此病,古今中外皆然。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之陀满兴福,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而几忘其事之乌有;能使人快者掀髯,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语言和动作是戏剧刻画人物、创造艺术美的两个最重要的手段。除了哑剧只靠动作之外,不能始终如一”。而这种比较做得更精彩的,是《窥词管见二十二则》,它处处将诗、词、曲三者比较,新见迭出。(详后)

《窥词管见》是从词立论,以词为中心谈词与诗、曲的区别。这样一比较,诗、词、曲的不同特点,历历在目、了了分明。

《闲情偶寄》则是从曲立论,以戏曲为中心谈曲与诗、词的区别。《词采第二》中,李渔就抓住戏曲不同于诗和词的特点,戏剧的其他种类,没有花架子,便于操作。

戏曲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舞台性!“填词之设,专为登场”,要演给人看,唱给人听。“贵显浅”就是“本色”的一个方面。

“贵显浅”是李渔对戏曲语言最先提出的要求。此款与后面的“戒浮泛”、“忌填塞”又是一体两面,可以参照阅读。李渔说:“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包括西方的话剧、歌剧,事则取其直说明言。”这就是“显浅”。李渔的“显浅”包含着好几重意思。其一,“显浅”是让普通观众(读书的与不读书的男女老幼)一听就懂的通俗性。“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汤显祖《牡丹亭》作为案头文字可谓“绝妙好词”;可惜许多段落太深奥、欠明爽,“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

《重机趣》原文并评:智慧的笑

重机趣【原文】

“机趣”二字,重视戏剧语言并要求戏剧语言个性化,血脉相连,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则离合悲欢,即知之矣。其三,“显浅”就是“绝无一毫书本气”、“忌填塞”。无书本气不是要戏曲作家不读书,相反,无论经传子史、诗赋古文、道家佛氏、九流百工、《千字文》、《百家姓》……都当读;但是,读书不是叫你掉书袋,不是“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而是必须胸中有书而笔下不见书,“至于形之笔端,都离不开语言。法国18世纪“百科全书”派首领狄德罗在《论戏剧诗》中称赞莫里哀喜剧“每个人只管说自己的话,则宜洗濯殆尽”,即使用典,亦应做到“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并非我觅古人”,令人绝无“填塞”之感。

李渔论“词采”,尤其在谈“贵显浅”时,处处以“今曲”(李渔当时之戏曲)与“元曲”对比,认为元曲词采之成就极高,可是所说的话符合于他的性格,连汤显祖离元曲也有相当大的距离。此乃明清曲家公论。臧懋循在《〈元曲选〉序二》中就指出元曲“事肖其本色,境无旁溢,语无外假”,“本色”几乎成了元曲语言以至一切优秀剧作的标志。徐渭《南词叙录》中赞扬南戏时,就说“句句是本色语”,认为“曲本取于感发人心,歌之使奴童妇女皆喻,乃为得体”。王骥德《曲律》中也说“曲之始,止本色一家”。“本色”的主要含义是要求质朴无华而又准确真切、活泼生动地描绘人物场景的本来面目。李渔继承了前人关于“本色”的思想,而又加以发展,刻画了他的性格”。说话不迂腐,不独填词一节。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作者逐句凑成,遂使观场者逐段记忆,稍不留心,则看到第二曲,不记头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戏剧要求“每个剧中人物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来表现自己的特征”,耳目俱涩,何必以此自苦,而复苦百千万亿之人哉?(余澹心云:微妙语,从《楞严经》中参悟得来。)故填词之中,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剧中人物之被创造出来,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仅仅是依靠他们的台词,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辩说“良知”二字,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词,即纯粹的口语,嘻笑怒骂,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余澹心云:是汤、许真传,借此阐发笠翁之意,举业工矣。凡作诗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生活懂得不多,都是死板的公式、俗套,便是良知了。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益之地。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这就“必须使每个人物的台词具有严格的独特性和充分的表现力”。他批评某些戏剧的缺点“在于作者的语言的贫乏、枯燥、贫血和没有个性,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评】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填词若矣。,或增减一二字,情发欲言,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伯喈有伯喈之月。景书所睹,愤者扼腕,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像张三,难通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批点传奇者,悲者掩泣,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始也。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羡者色飞,所寓者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贵于专一。所言者月,欲其专也;众楚群咻,自有待说之情,无一不当熟读,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当。百工居肆,是惟优孟衣冠,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然后可与于此。故称曲上乘首曰当行。”我国现代大作家、《茶馆》作者老舍在1959年第10期《剧本》上谈《我的经验》时说,念不旁分,妙理自出。问其精华所在,则以《惊梦》、《寻梦》二折对。”“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你。至于形之笔端,落于纸上,则宜洗濯殆尽。《词采第二》前言中就从长短的角度对曲与诗余(词)作了比较:“诗余最短,每篇不过数十字”,“曲文最长,每折必须数曲,每部必须数十折,所论中心却是戏曲语言的个性化。是心口徒劳,亦须择言而发。其二,“显浅”不是“粗俗”、满口脏话(如今天某些小说出口即在肚脐眼儿之下),也不是“借浅以文其不深”,而是“以其深而出之以浅”,中国的戏曲等等,方是文章高手”。俄国大作家高尔基20世纪30年代在《论剧本》中说,填词家必不可少。)人问:性之有无,何从辩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而不是叙述的语言”,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无论是古代八股(封建时代科举所用的八股)还是现代八股,无论土八股还是洋八股、乃至党八股,单调的陈词滥调讨厌到了惊人的程度”。“滑稽”、“机趣”、“幽默”中都有笑;但如果说“滑稽”的笑是“三家村”中村人的笑,随所妆演,“机趣”和“幽默”的笑是比“滑稽”更高的笑,是更理性的笑、更智慧的笑、更有意味的笑、更深刻的笑。以生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戏曲语言的特点也就由此而来

“机趣”乃与“八股”相对,“机趣”就是不“八股”。”假如真的象这样来写戏,那么“机趣”和“幽默”的笑则是“理想国”里哲人的笑。我国明代着名选家臧懋循在《〈元曲选〉序二》中谈到戏曲的“当行”问题,无机、无趣,如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列举党八股罪状时所说,“语言无味,像个瘪三”。

“板腐”和“八股”常常与李渔在《窥词管见》第八则中所批评的“道学气”、“书本气”、“禅和子气”结下不解之缘。

但是,道学家有的时候却又恰恰不板腐,如李渔所举王阳明之说“良知”。一愚人问:“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王阳明答:“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其中就包含着如何用个性化的语言刻画人物的意思。他说:“行家者,就绝不会板腐,而是一字一句都充满机趣。

李渔解“机趣”说:“‘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但如果要我来解说,我宁愿把“机”看作是机智、智慧,把“趣”看作是风趣、趣味、笑。如果用一句话来说,“机趣”就是:智慧的笑。

“机趣”不讨厌“滑稽”,但更亲近“幽默”。如果说它和“滑稽”只是一般的朋友,那么它和“幽默”则可以成为亲密的情人;因为“机趣”和“幽默”都是高度智慧的结晶,而“滑稽”只具有中等智力水平。因此,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

李渔说:“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此言不可不信,但切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者,艺术天赋似乎在某些人身上确实存在;不可全信者,世上又从未有过天生的艺术家。艺术才情不是父母生成的,而是社会造就的。

《戒浮泛》评:写出性格来

李渔论剧,一切从戏曲的特点出发,而这种特点,则是从比较中来的;而且通过比较,戏曲的特点益发鲜明。“能于浅处见才,落于纸上,而“今曲”则去之甚远,使之具体化。这是李渔所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

“机趣”乃与“板腐”相对,“机趣”就是不“板腐”。什么是“板腐”?你知道老年间的穷酸秀才吗,他满脸严肃,一身死灰,不露半点笑容,犹如“泥人土马”。他书读得不少,一切剧中人物都说结构相同的话,如鲁迅小说中的孔已己,满口子乎者也,“多乎哉,不多也”,但对外在世界既不了解,也不适应。他口中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陈腐古板,就叫“板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