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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灵魂打架(1)

晚上下班,李经纬回到了家。自己熬了汤,上街买了烧饼,炒了一盘茄子,冷调了一盘黄瓜。当他拿起筷子吃饭时,才感到了孤独和冷清。他知道宋秋月和瑶瑶去了岳母家,可是岳母和内兄共住着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夏天汗湿淋淋,需要换衣,需要洗涮,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会是多么不方便。他想到了那一个耳光,眼前出现了妻子那闪着泪光和红肿的眼睛,出现了孩子保护妻子的可怜场面。无论如何,妻子也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也包括他自己。妻子跟自己这么多年,没有享过自己的福。穿的衣服总是旧的。上街买菜,一分钱一分钱地搞价。他的眼前出现了妻子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上原来的黑漆已快掉完了,推起来咣咣当当地乱响。轮胎不知补了多少回,有时下班路上坏了,妻子就推着车推回来,让她买个新胎却不舍得买。她在惨淡经营着这个家庭。而这个家庭,实实在在地说,自己又从中起了多大作用。家庭的小船,是妻子用她孱弱的胳膊划动的,而自己只不过是一名乘客。他几乎不属于这个家,他属于办公室,属于工作。越冬的煤球,是妻子找人搬上楼的。孩子,是妻子带大的。洗衣做饭,拖地收拾屋子自己又干过几次。屋子里的件件家具上印满了妻子的手痕。从某种意义上,妻子就是这个家,这个家是妻子的。他又想到了那几乎是覆水难收的钱,那是妻子一点点积攒起来,将用于购置他们共同居住的房产。他又想到了懂事的瑶瑶,他刺伤了妻子的心,也给孩子的心灵上造成了永难抹去的创伤。他已做好了饭,正在吃,而妻子和瑶瑶是否吃上了饭?他的岳母和内兄又将怎样对待发生在自己家的事?

吃过了饭,他又来到了办公室,继续修改那篇调查报告。他倒了杯水,左手夹着烟,眼光落在那篇摊开的稿子上面。这是王卓立用了十几天时间,在对全市的卫生状况作了全面而详尽的调查并参阅了大量的资料,根据自己授意的提纲而草就的。李经纬从头至尾对文章作了全面的修改润饰。对搞好环境卫生对促进N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意义作了更为精当的说明。对当前的卫生现状作了客观的评价。根据外市的经验,根据国家卫生城市的标准,提出了几条明确的措施。在其中制定规划一条里,大致勾划了实现这一系统工程的几个阶段。文章注意到了政策性、客观性、科学性及可行性。改完后,又取出稿纸给王卓立写了几个注意的问题,让他再誊清之后抓紧打印。然后,又开了大办公室的门,放到了王卓立的办公桌上。

把自己办公桌整理好,关了门,他来到外面。走廊上的灯已全部熄灭。院子里凉风习习,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已沉寂下来。他的脚步开始向家中移动,可是家的概念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只剩下了一个空虚的躯壳。和他相伴十几年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已不在那所房子里。他又一次觉出了孤独和寂寞,于是又扭回头,来到办公室。他没有拉灯,可屋子并不太黑,有院内路灯银银照射进来。他坐在沙发上,点着烟,看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真正的痛哭是在痛定之后。他揉了揉头上的伤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他想到了那即将到来的干部考查,那属于自己的一个异常重要的机会。想到任世屯不知施了什么魔法,比自己抢先了一步,领到了通往更高官阶的通行证。想到了老冀,那个巨大的未知数。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过世多年的母亲,想到了妻子和瑶瑶。想到了早晚对自己板着面孔的秘书长。想到了叶子。想到了近日来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周围的种种事件。

原因和结果,偶然和必然,可能与现实,现象和本质,科学与伪善。官本位,权力欲,人的价值,人与环境,人格与尊严,高尚与卑劣,入世与出世,生与死,儒、道、释……

思想在巨大的时空里,在先哲们铸就的精神城堡里遨游。支离破碎的事件訇然散开,又急剧合拢,按照各自的特定位置进入有序状态。芜杂纷乱的草萍被拨开之后,是清澈明镜的水面。他在时间的隧道里行走。他回忆到了自己由一粒微尘,而猴子,而人类的进化过程。回忆到祖先、父辈以至自己嗣子传递的精脉渠道。回忆到了转世之前那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他看到了自己的实际形象,那是一匹瘦骨嶙峋身负重荷而艰难行进的老马……

忽然,一团气息从自己体内缕缕逸出,上升到天花板上,逐渐聚拢显形,又飘然而落,站在自己对面。他看清了,那是自己。一件白短袖衬衣,一条灰色裤子,一双咖啡色凉鞋,额头上贴着一块微露血迹的白纱布。他目光坦然,不露声色,雍容大度。

“你是李经纬吗?”他问道。

“是,你是谁?”李经纬反问道。

“我是我。我几乎有点认不出你了。”

“这恰恰说明了你自己的变化。”

“我有变化?”

“是的,你几乎面目全非了。”

“可我自己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我觉得我还是我。”

“这也不奇怪,因为你在圈子里,看不清自己的面目。你已习惯了你,适应了你。”

“朋友,我知道了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已经变得庸俗,成了一个凡夫俗子。”

“不然,你现在还没有沉沦到那种令人嫌恶的境地。凡夫俗子需要厚脸皮,而你的脸皮还很薄,要不,那个酒瓶怎会在你头上轻轻碰了一下就出血了呢。”

“那你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你生命的航船偏离了你的航线,已进入了布满水雷、暗礁、飓风,随时都可能导致船翻人亡的危险海域。”

“你能否再明白些,直接些。”

“你还记得过去的你吗?你是那样的愤世嫉俗,厌恶官场,可现在你却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可我落得个什么呢?钱,飞了。妻子孩子离我而去了。还有我的血,我的伤,和我心灵的伤痛。人们见了我,总问我的身体,可有谁知道,我的心每日都在滴血。我的心血如同滴在干涸的沙漠里,无踪无影,无声无息。我还经常想到那个关于铅笔的格言,‘我把心交给了你,你却整日用刀子来割我。’”

“这就是我所要对你讲的,你进入了一个误区。你根本不属于这个社会,不属于官僚阶层。你生来是个贱骨头,贱种,却整日做着飞黄腾达的梦。你想跻身官场,又在极力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和人格;想进入染缸,可又怕玷污了自己的清白;想昧良心,可又怕失去自己的良心。你这种心态,注定了要受煎熬。就是偶然进去了,也坐不稳。”

“朋友,我不像你说的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我是为了实现我的人生价值。我都快老了,却一事无成。我的胸中整日燃烧着可以焚烧一切的烈火。我渴求着给我一个舞台,可以使那烈火尽情燃烧的舞台。我渴求着战场,可以令我任意驰骋的战场。我愿在烈火中永生,在战场上血尽而死。我想对社会,对民族,对老百姓多做些事情。我太爱我的祖国,太爱我的民族,太爱我的同胞了,我愿为他们去死。可我已没有多少时间了,生命已屈指可数。朋友,每想到此,我真想大哭一场。可平时,我没有机会,今天,就让我对你哭哭吧。”

“李经纬先生,请你冷静些,你的这种表情令我难受,这也是我久久不愿前来见你的一个原因。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应该肯定,你是个有独立意识的人,你不愿蝇营狗苟,人云亦云。你不愿做别人的回音壁,应声虫,不愿做受人任意唆使的走狗。你有你自己的处世哲学,这是知识分子最可贵的精神品质。还有你的社会责任感,强烈的生命意识……”

“啊……啊……我内心好苦啊。十几年了,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多少个不眠之夜,没有节假日,没有七情六欲,舍下了家庭,舍下了一切爱好。我就像一匹马,整年整月负着套轭,拼着命往前拉。父亲病了,我没有回去。弟弟结婚,我没有回去。过年过节,领导休息了,我还在写材料。四十度的高烧,我还在写。钢笔从指缝里滑落下来,我还不知道。领导安排工作,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中、行、是、好’。我的脚步每天都在小跑,我的大脑每日都在紧张地飞旋。十几年如一日,有谁能够做到这一点。啊……啊……”

“李经纬先生,请你不要这样,我的心情和你一样的酸痛。可你要控制自己,不然,这谈话就进行不下去了。”

“朋友,请你原谅我的冲动,我好久没有这么痛哭过了。正如你所言,我真后悔来到行政机关工作。我要继续教书,可以评到高级职称了。我要着述,已出了几本书了。可现在,我的青春已经消逝,时光不能倒流,我是多么地后悔。”

“不,你说的不对,你的认识是片面的。几十年如一日,你无愧这时光,无愧于国家和人民,无愧于你的工资。你的这一切都记录在社会的档案里,镌刻在历史的心上。你绝不会毫无报酬的。”

“朋友,你也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