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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六时三十分,李经纬的生物钟告诉他跑操的时间到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身体却一团棉花似的起不来。自和宋秋月闹气那天开始,跑操对他来讲已成往事。公园里的新鲜空气,那些热爱生活的人们,在远处向他召唤,身体里的各个器官也在鼓动,可他那有碍观瞻的额头却在阻拦,他的心逐渐地淡远了。

床,现在对他有着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动不动就想往上躺,躺下之后就不想再起来。他确实感到了中年来临的味道。过去涌泉一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如今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甚至感到神思恍惚,思想难以集中起来。以致有次陈市长交代的事情他都忘到了九宵云外。上下班时间见了人也疏于打招呼。人家给他寒暄,他所问非所答地回应。至于那些”亲自上班、亲自洗澡、亲自上厕所”之类的俏皮话,就更与之无缘了。吃饭纯粹是应景式的,咸淡苦辣酸甜也不知道,也忘了去体味,饱了没有也不知道。睡觉胡梦颠倒,说睡着了没睡着,说没睡着睡着了,上班呵欠连连。别人认为十分有趣的话题,他却没有一点反应。连天上的白雾霭霭,烟囱上的乌云滚滚,这些过去他十分敏感的职业反应,也顾及不到了。衣服脏了也懒得去换,去换了才发觉脏的还没有洗。眼角堆着脓一样的眼屎。而那本来就羸弱的身体,则愈加苗条了。

胡乱抹了脸,到街上地摊吃了根油条,喝了碗豆浆去上班。在陈市长门前又遇上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他少时的同学洪学文,又是在老远处叫他。可是待到跟前一看,洪学文以为认错了人,不无惊愕地说:“经纬,才几天没见,你咋变成这样了?”

后来人家说的什么,他答的什么,过后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连霍哲前段说的等洪学文来时要请他吃饭的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有一件事还记得,就是任世屯早几天又到他那儿征用土特产,他没有理睬。任世屯又去找了县长,指示他去办。他无可奈何地领着他走东家,串西家,瓶瓶罐罐,大箱小箱弄了一小车后备箱拉走了。

李经纬正在打扫卫生,王卓立来上班了,站在李经纬面前,人瘦了一圈。额头上的疤痕和李经纬额头上的疤痕相映成趣。他的腰终于”被青春撞了一下”,微微向一侧歪着。

李经纬看着这位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没有像冯秘书长那样说出激动人心的话语,而是让他放下思想包袱,一如既往地搞好工作,一定不要去报复,报复是愚蠢的。要用自己的良好行为洗去过去留在同志们思想上的阴影,重新塑造自己的良好形象。

王卓立眼泪花花地说:“李科长,感谢你对我的关怀。这次我给你捅了娄子,惹了麻烦,很对不起你,请你多加原谅。今后我一定加倍工作,保证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李经纬又安慰了几句,并让他到车班要个车,一会儿一起到洪涧河看清淤工程。

王卓立要来了车子,正准备出去,霍哲带着刘老板来了。王卓立赶快倒水让烟,之后礼貌地出去了。李经纬对刘老板说了些感谢的话,并说过几天有钱了一定把钱还了,等等。

刘老板说:“那次吃饭时,听霍兄讲了你的情况,我们都很气愤,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以后需要钱什么的,你老兄张个口,老弟别啥没有,就是有俩臭钱。”

霍哲说:“都是自己弟兄们,就不用客气了。李科长,今儿个刘老板有点小事,你想法给他摆治摆治。”

李经纬问啥事?霍哲让刘老板自己讲。刘老板说:“最近在市区征了几亩地搞房屋开发,本来可以建两栋家属楼,可规划局审批时只批了一栋。说地方小,一盖挡住了后边居民的光线,其实一点事都没有。我好话讲了几火车,可他们就是不批。我给后边的居民都做好了工作。银行的款也贷了出来,一天光利息就是好几千,这样下去,非给我拖垮不行。”

李经纬又是法律啊,制度啊,政策啊,规范啊说了一大堆。刘老板说:“老兄帮我这个忙,到时楼盖好了,拣最好层次送你一套三室一厅。我这人霍兄最了解,说话从来算数。”

李经纬说:“不要送我房子了,等明年香港回归了,你请我和老霍去香港转一圈就行了。”

刘老板说:“没有问题,不要说香港,就是东南亚也没有问题。但转是转,房子还是要给你,你放心。”

李经纬说:“这样吧,刚才陈市长交代个急事,我还得马上出去一下,回来我问问情况再说,你们看行不行?”

霍哲问啥时间能回来?李经纬说恐怕到中午了。霍哲说,你想法给做做工作让批了算了,不是个啥大事,要不刘老板就赔光了。

李经纬和王卓立坐上车,司机却往后门开。李经纬不解地问怎么往这里走?司机说前门让上访的群众堵上了。车子刚走到后门,就见到又有群众打着白色标语,成群结队正往这边走。李经纬对司机说快点快点,要不然一会儿就又出不来了。司机鼓着劲按喇叭,终于在群众到来之前冲了出去。

来到清淤工地,见到几里长的河道上,有不少民工拉开战线在挖泥清淤。而在阎庄村附近淤塞最严重地段,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李经纬问他们是哪儿的?回答说是阎庄的。问谁是这儿的领导?答这儿没有领导,只有一个领工的。找到了一个四十多岁赤膊干活的农民,问啥啥不知。只说来这儿干活,每人一天八元钱。又找工程技术人员,也找不到。

坐车来到区里,找到赵区长。赵区长说现在乡和村的资金还未到位。村里说以民工建勤形式搞,已经催过几次了。村长说老百姓嫌工钱太低,都不愿干。李经纬问市和区的资金到位没有?赵区长说到了。李经纬说抓紧把资金放下去,并要加强资金管理,务必将资金用在工程上。又说来时陈市长让告诉你,现在离汛期已非常近,工程在七月中旬之前必须全线竣工,特别是阎庄段不能忽视。还要保证工程质量。如果村里靠不住,就立即采取别的办法,这样下去恐怕要误事。赵区长说行。

从区里回来,李经纬又到后楼给陈市长做了汇报,说:“看样子你还得亲自给赵区长讲,我看他思想上对这个事不是太重视。”陈市长拿起电话跟赵区长强调了几句,说防汛关系到全市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一定要当成大事来抓。并说,过几天朱市长还要亲自去检查。

一天晚上,李经纬随陈市长去参加几个公司联合举办的N市卡拉OK大奖赛颁奖演唱会。这本来应由分管文教口工作又被聘为顾问的买市长参加。因买市长出差不在家,在举办单位的再三要求之下,朱市长就抓了陈市长的官差。他们驱车来到市剧院,几个公司领导已站在大门口迎候。握手欢迎之后,簇拥着陈市长进去,一起坐在预留好的前排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头发溜光的先生和描眉画脸的小姐站在了大红金丝绒幕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开场白。之后又异常兴奋而庄严地说:“今天光临演唱会的还有N市人民政府的陈秉章副市长,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表示欢迎!”群众鼓完了掌,演出开始。

演员有男的,有女的。有唱新歌的,有唱老调的,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尽可能地把那歌唱得大家都喜欢听。有的把最后一个音拖得老长,直到下边观众爆发出热烈掌声,直到把巴掌拍疼,才闸住歌喉。

李经纬坐在和陈市长相隔两个坐位的地方,舞台上的精彩表演一点也没有进入他的视线,心里在思谋着那些令他焦灼不安的事情。李万基是否已经疏通和老冀联系的渠道?钱能否收回?省长的条子还有戏没有?宋秋月是否一觉醒来之后,对自己所为后悔不已,而现在正在家中扫地抹桌?瑶瑶这两天不知怎么样,是否以撼人心魄的话语在央求她的母亲回心转意?还有父亲的身体,借霍哲的钱,借孔祥东的钱,欠刘老板的情,给鲍老板打的借据及市委组织部考查干部的进程……

和陈市长来时,两人在车上已订好盟约,应付一会儿便打道回府。李经纬拿眼瞄了陈市长,见他一边看一边和左右两位经理说话,毫无离去之意,便耐着心等待。坐着坐着竟有睡意袭来,可又不敢睡着,闭了一会眼睛又睁开,就这样似睡非睡地坐着,等陈市长招呼他回去。

一个节目结束了,又开始报幕。什么《故乡是北京》,演唱者柳叶,工作单位……好像有人用琴拨在他的心弦上拨了一下,李经纬听见了,可并不在意。什么柳叶、杨叶、槐叶的。

“走过了南北西东,

也到过了许多名城。

静静地想一想,

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不说那天坛的明月北海的风,

芦沟桥的狮子潭柘寺的松。

……”

听了一会儿,觉的声音挺熟,便睁开眼睛去看。只见演唱者颀长的身上着一件露着玉臂、闪闪发光的墨绿色旗袍,乌黑的长发,光洁如玉的额头,黑如点漆的眼睛以及那着了妆的红唇粉脸。他的眼睛突然亮了,睡意顿然消失。是柳叶?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会在这儿?她不会在这儿。可眼前歌唱的人,她的相貌,她的嗓音,还有她的动作,确确实实是他过去的恋人。当唱到最后一句:“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时,她抬起玉臂,向前优雅地伸过去,用兰花指朝观众着力地点了一下。这个动作设计得太漂亮了,如同点到了观众的心坎上,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柳叶谢幕进去,观众兴犹未尽,掌声不停。又出来谢幕,还不行。柳叶又一次出来,对观众说:“我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首歌因不是预先安排的,没有伴奏,柳叶就清唱起来: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理想。

并蒂的花儿竟相开放,

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

迎着那长征路上战斗的风雨,

为祖国贡献青春和力量。

啊,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这首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曾经风靡一时的故事片《甜蜜的事业》的插曲,把李经纬一下子带到那阳光明媚的年代。”四人帮”被粉碎了,举国欢腾,人民如同获得了解放。到处是欢声笑语,扬眉吐气。一个个冤假错案被平反昭雪。停了多年的机器又开始隆隆开动。文艺界出现了百花齐放的崭新局面。祖国大地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浪涛一般起伏的麦田,金灿灿的油菜花,明媚的阳光,和畅的春风。他拉着叶子的手在诗意盎然,色彩斑斓的田野里奔跑。

柳叶唱完谢幕进去了,李经纬的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这个演员难道真是他过去的情人,那位曾令他如痴似狂相爱,给他带来过巨大幸福的姑娘?她难道真的在N市工作?他有些迷乱了。问了身边的公司经理,他也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尔后又说:“看看节目单不就一清二楚了。”李经纬这才想起手中捏了半天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的节目单。赶忙展开,就着舞台上微弱的灯光,看清了她的工作单位:N市电厂。

节目演完了,柳叶获得是最高名次。她是当之无愧的,她受过正规的训练,她有着很高的天赋。当她举着那个灿灿奖杯向观众示意时,她笑得是那样开心,那样迷人。陈市长上到舞台上和演员们一一握手,向他们表示祝贺。柳叶万万没有想到在市长后边向她伸出手来的竟是李经纬。她一下子惊呆了,不知所措。李经纬握住了那只柔润的小手。两双眼睛既惊诧又不无深情地互相对视着。

然后是合影留念。李经纬站在第二排,柳叶挨着陈市长几乎就站在他的正前面。镁光灯闪了一下,胶片上留下了那珍贵的一瞬。

在往舞台下走时,李经纬故作自然地走到柳叶身边,悄声说道:“叶子,你好。”

柳叶非常自然平淡地说:“你好。”

“你住在什么地方,可以告诉我吗?回来我去看你。”

“不,你千万不要来,知道你生活得幸福,身体没事,我就满足了。”

人们拥挤着,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李经纬随陈市长走下了舞台。走到剧院门口时,他扭头朝舞台上看,却没有瞅见叶子的身影。

他在难以抑制的感情冲动中和陈市长坐上了车。街上人多如织,车流湍急,他没有看见。眼里是叶子的倩影,耳边是她的歌声。送陈市长回去,他又来到了办公室。倒上一杯水,点着了烟,他在办公室桌前坐下。电棒的滋滋声,街上的喧哗声,渐渐退到很远的地方。

叶子的确生活在这个城市,就在他的身边,可这么长时间他竟不知道,这简直难以想像。而现在,在他陷入极大困境,他的家庭陷入危机,面临崩溃之时,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难道是上帝的安排?多少年了,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仿佛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么多年,她是如何过来的?她依然是那么年轻,那样光彩照人,周身依然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的一伸手一投足,仍是那样勾魂摄魄。她的歌声依然那样甘之若饴。不同的是,那声音不再轻飘肤浅,而是如同有了载荷的船只,显得稳重而深沉。在他们相视的一刹那,他看到她的眼睛依然像过去一样的明净清澈,善解人意,而找不到一点怨恨的影子。他打开了书柜上那扇多年未曾打开的门,翻出了她写给他的上百封信件,和记录着那段爱情生活的几本日记。那是他们热恋之后,除去心灵上的痕迹之外,还留存于世间的记录。还有一方手绢和一张二寸黑白半身照片。手绢上有她精心绣制的一颗红心和话语:献给世界上我最亲爱的人。而那张照片是他们相爱三年,惟一的一张合照。她梳着两个小羊角刷,额头上有刘海儿,那秀美的鼻子,多情的嘴唇还有那一双深潭一样明净的大眼睛。她微微地笑着。他就像春光下的一片树叶,清丽、鲜亮、静谧、楚楚动人。而自己那时也是那样的年轻,乌黑茂密的头发,光洁平滑的面庞。他也微笑着,好像在享受那一刻无比幸福的时光。不知是摄影师导演的效果,还是他们自己的动作,他们头都微微地侧向对方。

他翻阅着那厚厚一摞的书信,翻阅着自己的日记。往事如烟,他沉浸在深深的回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