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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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西塞山感怀(2)

在桃花洞右侧上首,有块西塞矶头石,石上留有一根约三寸长的不锈铁钉。传说这就是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中所描写的那场战争的遗物,当年的横江铁索就是拴在这根茶杯口粗的铁钉上面。

桃花洞、钓鱼台与铁钉、铁索同存,宁静详和、悠然怡悦与战火熊熊、血肉纷飞同在,这似乎令人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西塞山在古代历史中的重要与辉煌,更多的还在于它是一处举足轻重的战略军事要塞、东南诸省的门户,正所谓“鼎足纷争地,雄分虎豹关”。只不过人们厌恶动乱痛恨战争,渴望和平向往宁静,便有意无意地遮掩了它的血雨腥风,彰显了它所具有的温馨详和。

“至今西塞山头上,犹是当年征战痕。”据史籍所载,从东汉末年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前夕,西塞山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共计一百多次,平均不到十年,这里就有一次相当惨烈的争夺,人们将西塞山称为古战场,一点也不为过。

公元199年,庐江太守刘勋与孙策从兄孙贲于彭泽一战而败,便退据西塞山占据有利地势,筑垒自守,并向荆州太守刘表告急,求救于江夏太守黄祖。黄祖派儿子黄射前往增援,两军在西塞山展开了一场激战,结果孙策大败刘勋与黄射联军,俘获兵员两千,战船千艘,势力大增,为九年后联手刘备、大破曹操的赤壁之战奠定了厚实的军事基础。

刘禹锡《西塞山怀古》所描写的那场战争,发生在三国末年晋灭蜀后。公元280年,晋武帝决计讨伐东吴统一全国,任命益州刺史王浚为龙骧将军,建造大型战船,统率水师八万,沿长江而下袭取东吴。吴国在长江中游的咽喉之地西塞山早有部署,据《晋书·王浚传》载:“吴人于江险碛要害之处,并以铁索横截之,又作铁锥长丈余暗置江中以逆距船。”王浚大军至西塞山受到“铁索横江”之阻,只得命令军士制造大筏数十,上面扎着披甲执仗的草人,由极通水性的兵士引导向前。筏遇铁锥,锥着筏子顺流而去。然后,又命制作火炬长十多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放置船前,烧熔铁索。铁索一断,天险无所凭依,王浚顺利地突破西塞封锁,大军势如破竹,直抵东吴首都。事已至此,局势无以挽回,吴王孙皓也只有“一片降幡出石头”的份儿了。

公元477年,南朝镇西将军沈攸之起兵江陵反叛,宋顺帝率军讨伐,兵分八路扼守西塞山,堵住沈攸之东下的去路,逼得他无功而返,回江陵后被杀。

此后,几乎每一朝代都在西塞山有过或大或小的战争。

东晋、南北朝时期,与朝代更迭有关的几次战争,都在西塞山展开过激战。

公元784年,唐朝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占据西塞山下的重镇道士袱,唐军经过一番激战,才从叛军手中夺回。

宋朝时,西塞山下建有一座规模较大的兵库。元朝末年,农民起义军领袖徐寿辉与元军大将铁木儿在西塞山脚曾经大动干戈。

明朝末年,李自成率军东下拟攻宣州。船队行至黄石江面,突遇狂风暴雨,李自成便率少量部队在西塞山登岸,经大冶县转入咸宁,后在通山遇害。

清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太平军放弃武昌,大军蔽江东下拟攻南京。清兵急忙于西塞山设防阻截,两军在此相遇,太平军大破清军。

1938年,数万日军海陆空三路大举进攻西塞山,国民党三个师的兵力在此明碉暗堡,高炮林立,重兵把守。经过五昼夜混战,双方死伤惨重,“尸体成堆,血流成河,腥臭气味,弥漫巨野。”

……

千百年的争战不息,自然在西塞山留下了不少古代遗物。这里,曾出土过南宋殉葬,但更多的却是窖藏的大批金器、银锭与铜钱。自1598年至1967年间,此地共发掘出土了六次窖藏。其中金窖一座,银窖一座,钱窖四座,包括西汉初年(公元前180年)铸造的“半两钱”至宋理宗淳佑九年(公元1249年)铸造的“淳佑通宝”,前后一千四百多年各个历史朝代的铜钱,总量多达数百万斤。

一处军事要塞,绝少兵器出土,也没有发现阵亡将士规模庞大的集体墓葬,却前前后后出土了这么多的金银铜钱,原因何在?是谁把这么多的金钱埋在这里?为何要藏于西塞山这一兵家必争之地?如遇战争,难道不会首当其冲地遭到劫掠吗?……

面对这一连串的疑问,专家们作出了多种分析与推测,有的认为西塞山既是一处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地,自然设有军库以利军费支出,而唯有国家的庞大军库,才能容纳得了历次发现的这么多铜钱。只是出于军事紧迫来不及撤走,便长埋此地了。那么,是否为三国时东吴孙权、孙皓的国库?还有的专家认为此地钱财为吕文德所藏。吕文德,南宋时人,出生贫穷,曾任过都统制、福州观察使、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四川总领财赋兼领马军行司、太尉、京湖安抚制置屯田使、湖广总领财赋兼四川宣抚使等多种职务,行使军事、行政、财政大权。他曾多次与蒙古军队较量,死后追封为义郡王,入葬西塞山道士袱。从他一生的职务来看,已具备积聚、掌握、使用巨额钱财的条件。这些钱财,或是他的私产,或为他掌握使用的地方军资及负责征收的赋税。生前,吕文德就将家属安置在了西塞山。宋末元初时,西塞山一带却显得异常平静,未曾发生战事。吕文德置身动荡之秋,加之征战频频,南宋岌岌可危,大量钱财难以选择一处安全转移之地,于是,将其埋入地底以保无虞,当是他选择的一个最佳方案。并且所有钱窖,都出土于西塞山麓吕文德的旧宅基地,这也就更加证实了有关专家的这一推测。

不论何种情形,也不论各种推测是否正确、合理,钱币的发掘至少证明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西塞山不仅是一座着名的军事要塞,还与经济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同时,这里的民族文化也独具特色,内容相当丰富。

道士袱镇因位于西塞山脚,也就成了一处驻军、设防的军事重镇。长期的军营设置自然刺激着当地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历朝统治者都在道士袱设有官府,此地还是全国有名的盐仓集中之地。镇内街道纵横、店铺毗连,十分繁华。明清之际,道士袱进入全盛时期,全镇居民七千多户,有七仓(盐仓)、八典(典当铺)、九庙(寺庙)、一观(道教寺庙)。道士袱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各种盛会更是体现了此地吴头楚尾的民风民俗,其中最负盛名的有正月十五龙灯会、谷雨节的牡丹会、五月端阳神舟会……流风所及,西塞山乡民现在仍然一年一度地举行着规模空前的龙舟活动。

然而,1938年日寇与国民党军队在这里发生的那场酷烈战争,致使道士袱成为一片焦土与废墟,元气大伤,渐渐衰落为一个萧条破败的村落。直至今日,道士袱也没有恢复昔日的繁华之景。

湖北师范学院毕业后,我就调到了黄石工作。于是,对西塞山的了解与认识也就更加地多了。每有亲友前来,我必带他们前往西塞,登临、讲解一番。即使平时,三两好友,也会约了一同踏青郊游,攀缘西塞,近十年来,到底去了多少次,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阅历的丰富,对历史、社会、人生的认识逐步加深,我对西塞山的透视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观感与把握。在我眼里,西塞山再也不是一座自然的山峰,它已凝成一种人格的化身。它的历史、发展与变化,活脱脱就是一个中国农民的缩影。憨厚、古朴的农民拘谨地守望着自己的家园,盘弄着一块斗大的田亩。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详宁静,十分知足地享受着田园之乐与天伦之乐。他们爱好和平,与世无争,知足常乐,恬淡安谧。然而,这只是他们性格中的一个表面。如果遭遇天灾、人祸、兵燹,生存不下去了,或是在外力的推动与裹挟之下,他们性格中的另一面就会立时凸显,长期的压抑一旦遇到突破口释放出来,将会使他们内心有如烈火焚烧,变得狂暴不安,在仇恨与毁灭的渴望中揭竿而起,在不计后果的横扫中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与满足。这股力量往往具有不可阻挡的摧枯拉朽之势,历代王朝就是在一次次农民的起义浪潮中灰飞烟灭而退出历史舞台的。

中国农民的这种两面性也为西塞山所拥有。

过去,我们所批判、镇压的对象之一——地主,其实他们就是中国农民的典型与代表。中国的农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追求,他们的希望所在,也即所谓的远大目标吧,不过就是勤勉耕作,积攒钱币,或埋于地底,或购置田产,当一名新的地主。同时,在对先辈传统的承续及自我的创造中,也发展、形成了自己一套大同小异的独特文化。这些文化的精蕴平时隐藏在他们的细微而精的一举一动之中,在一些重大的节日,便显现为婚丧嫁娶的仪式与各种各样的集会、活动等民风民俗之中。而西塞山及它脚下的道士袱,也十分明显地具有着这些特征。

在现代化的今天,西塞山作为军事要塞的功能已不复存在。但是,它分明又在发生着一些重大而突出的变化,进行着自我结构的调整与转型。山的西面,是张之洞创建的已有百年历史、沿江绵延十多公里的大冶钢厂,这里生产的钢铁源源不断地输向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为机械化、现代化的发展进程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功不可没。山的东南,是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一七0钢厂,这是从原西德引进的先进设备而建成的一座公园式、现代化的大型无缝钢管生产厂家。站在西塞山巅,放眼眺望,它已被四周的机械化、工业化的浪潮所包围。从另一角度而言,西塞山就是今日这些厂矿企业的象征,它摇身一变,就由一个具有两面性的古朴农民变成了一个头戴钢盔、身穿制服的产业工人。

置身世纪之交,经受现代化、信息化的强烈冲击,对于西塞山脚下的百年老厂——大冶钢厂来说,又面临着一场新的挑战:生产设备的更新、知识结构的调整、管理模式的改革、各种信息的吸收……它们都在催着一种新的工业与新的文明。那么,西塞山在这一改革创新的氛围浸润中,又得重行塑造自己崭新的形象了。

独特的西塞山,它浓缩了中国历史的发展与变化,活脱脱就是从古代到近代而现代的国民艰难蜕变与转型的一个颇具形象的化身。

博大恢宏的唐朝,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它在我们眼里自然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历史时期。可是,那时的刘禹锡,面对兀然耸立的西塞山,就在吟哦慨叹、抒发感怀,展开了既富浪漫诗意、又具沉重之笔的“怀古”之韵。相对而言,西塞山对于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来说,真的是太古老太古老了!它的历史、军事、政治、经济与文化的长期积沉,本身就是一座新的令人仰止的挺拔高山。古人长逝,包括他们创造的一切历史与文明,已不复再,无论后人怎样凭吊多么感怀,面对的都只是一段厚重的历史,一页无法更改的沧桑。西塞山是古老的,又是常新的,它千百年来无言地耸立着,包容一切、涵盖一切、吞吐一切,依然那么年轻,风姿绰约。而我们也正跃动着、生活着、充实着,因此,怀古是为了更好地立足今天、展望明天,创造出一种远远超越古人的生活模式与完美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