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钱币的正反两面,自自然然地,消极怠惰、及时行乐、尽情享受的人生观念一旦遇到较为合适的土壤,也就悄悄地萌芽了。有些人整日想着分洪,觉得自己再辛劳,洪水一来,眨眼间什么都将给冲得无影无踪,因此,勤劳的弓弦也就日渐变得松弛起来,除了起码的生活资料外,什么富裕啦、发展啦,也就不再考虑。能娱乐则娱乐,能享受则享受。分洪区内流行最广的,一是麻将,二是花牌(又叫十七个)。麻将和花牌与宗教和鸦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旦上瘾,它就将人们死死地“钉”在桌上,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农闲农忙,可以无节制地玩下去。虽然就那么一些固定的牌与子,全是小范围小圈子里的那么一些熟悉的面孔,但其中的排列与组合却是层出不穷、花样翻新,永远没有单调与烦腻。时间与空间,在麻将与花牌这两种奇妙的怪物面前,似乎也失去了它们固有的本真意义。麻将与花牌,能使一种没有意义的游戏无限制地“游戏”下去。鲜活的灵魂与生命,在这些人们自己发明的不甚起眼的玩具面前,竟变得那么渺小而无奈,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每到夏季,洪水暴涨,荆江大堤压力稍大,分洪的紧迫自自然然就压上区内人们的胸口,闷得叫人有点喘不过气来。为了减少损失,减轻转移负担,分洪区内杀猪宰羊、杀鸡宰鹅、酒香飘溢,仿佛过年过节似的,呈现出少有的热闹,与即将分洪的严峻形成一种对比与反差。
四十四年了,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就在这种守望与放弃、勤劳与松弛、节俭与享乐、达观与惊惑的两极间不断痛苦地撕扯着。一年又一年,经了日积月累的长期渗透与积淀,荆江分洪区内,也就形成了一种独有的生命现象与一道特殊的文化景观。
四十四年了,每年都在叫着“狼”来了,可“狼”却一次也没有来。
98特大洪水出人意外地说来就来,一来就气势凶猛得令人心悸,使得长江流域的防汛形势变得异常严峻。于是,人们就想到了荆江分洪区这个可以容纳五十四亿立方米的“蓄水袋子”。之所以建设这一工程,不就是为了分洪用的吗?长江大堤频频告急,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几十年的准备与等待,公安人民心里早就清楚明白,分洪区说白了,就是装水的,把长江河道超载多余的洪水装进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回,分洪区可要动真格的了,比“狼”还要凶恶还要无情的洪水就要来了!
8月6日晚8时,分洪转移令下达,荆江分洪管理局立即组织人员将填写好的《转移通知单》发放到户,负责转移工作的一千六百五十四名干部带着任务进村包组紧急动员,实施具体转移措施。
正在紧张防汛的青壮劳力接到命令,没有半刻犹疑,马上从堤上撤离,回到家中安排家人转移。
顿时,公安县沉浸在一片喧嚣沸腾的海洋之中。
一个令人难忘的不眠不夜!
妻子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家人的几件换洗衣服稍稍清理,马马虎虎地打个包裹,又开始忙着准备干粮;老人丢下乘凉的蒲扇,赶紧摇醒已然入睡的孩童;男人默默地进入牛棚,耕牛,可是农民的命根子啊,说啥也不能将这忠实得力的助手抛下……
一切准备在恍惚间、仓促间进行着,尽管年年嚷过分洪,尽管时时想着分洪,毕竟四十四年来没有分过一次洪,面对上面的紧急通知,忙乎着手头的准备,很多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的竟伸出长长的指甲掐向自己的大腿,直到觉出了钻心的疼痛,才相信这不是在做梦,而是面对一场活生生的严酷现实!
为了行洪畅通,上级要求每家每户打开门窗。
时间紧迫,部分群众还要转移到荆州、沙市、江陵、松滋、石首等市区,不管多贵重的物品,不能带的、带不走的只有留在家中,洪水冲也好,
盗贼偷也罢,只得听其自然了。
就要走了,望着几代人辛辛苦苦建立的美好家园,有人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一声哭泣,牵惹出一大片眼泪。特别是那些老人,他们对自己的家怀有一种神圣的特殊感情,有的抠住门框,无论怎么劝说,就是舍不得离开。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不走是不可能的。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又是另一码事儿。
走吧,快点走吧,再耽搁,时间可就来不及了。他们抹抹眼泪,狠狠心,头一低,猛然转过身去。踉跄着走了几步,又不禁回过头来,依恋地再望几眼。大门敞开,窗户敞开,这哪里是在舍弃,倒像是迎接远方的客人呢。走吧,快点走吧,走了还会回来的,洪水一退,咱们可就又打回老家来了……
一股股人流汇聚成一支转移的莽莽大军,三十三万群众为了同一个目标在茫茫夜色中踏上既陌生又熟悉的路途,大家扶老携幼,相互帮衬,心情的沉重与依恋很快就融入滚滚人流,淹没在不时鸣响的喇叭声、马达声与喧闹声之中了。
转移工作有组织有计划有秩序地进行着,在预定的时间内全部转移完毕。
分洪在际,二十吨炸药自1954年以来首次埋入北闸拦淤堤内的一百一十九个药室内,并设置了电爆网络、导爆传爆线路、雷雨天电爆系统等三种引爆方法,以确保起爆成功。只等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一声令下,就要炸毁二千二百米长的拦淤大堤,开启北闸实施从小到大的分级分洪。
长江第四次洪峰正在通过沙市,8月6日上午8点,沙市就已超过原来规定的分洪水位四十四点六七米。四十五米,是国务院确定的荆江分洪区运用的争取水位。四十四点八、四十四点九、四十四点九一、四十四点九二……水位一路攀涨,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有人在虔诚地祈祷,希望水位就此定格下落。
可是,水位还在不断地上涨,四十四点四十四、四十四点四十五……仿佛要考验人们的心理与神经的承受能力似的,水位一直上涨到四十四点九七米,才嘎然止住开始往下缓缓回落。
四十四点九七,离四十五米的分洪争取水位仅差零点零三米。好一场虚惊,人们不禁吁了一口长气。
然而,抗洪形势容不得人们有半点乐观。8月12日,长江第五次洪峰又通过沙市,荆江分洪区再次作好了分洪准备。令人庆幸的是,此次沙市水位达到四十四点八四米,就不再继续上涨。
历经了两次虚惊,移民中有人开始返家了。常言道,穷家难舍,热土难离。何况现在的家中并不贫穷,他们惦记着屋里的电视机、录音机以及其他比较贵重的家当,门窗大敞大开,要是有人“顺手牵羊”,那不是太容易了吗?还有栏里的几头猪,好几天没喂,也许早就饿死了;那些鸡鸭鹅又怎样了呢?棉花的顶尖该掐了,稻田的害虫该治了;这些天来,田地在太阳的暴晒下早已干渴,又该考虑抗旱了……唉呀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平时家里有人,倒不觉得怎样,可出来了没几天,就感到空落落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想家想得不行,硬是想得心肝肚疼呢。就连那些艰难地转移到江北的耕牛,也出现了不服水土的现象,它们喝惯了湖水,就是不喝江水,连草也不吃,病病怏怏的。移民们急得不行,竟拿出自己每天定额发放的一瓶矿泉水让给牛喝。于是,不论干部怎样劝阻,不论分洪的形势仍有多么严峻,群众们就是要想家要回家。明的不行,就近的群众就偷偷摸摸地回了去,忙着干些田地的活儿。转移到外地的群众,想家更是想得不行,既然没有分洪,既然洪水退了,干嘛还不让咱们回去?两千多农民赶到已经封锁的沙市渡口,叫着嚷着要回家。有关主管部门只得组织力量进行耐心的劝导与疏散工作。
可是,江水只平静了短短三天,8月16日,长江第六次洪峰通过沙市,据专家预测,此次将要突破分洪争取水位四十五米。
公安县第三次接到了荆江分洪区准备分洪的命令。
为了确保群众的生命安全,由大批解放军、武警官兵、公安民警、地方干部组成的小分队,再次奔赴分洪区内,又挨家挨户地进行了一次拉网式搜索,彻底清理,将所有回村及滞留人员转移到安全地带,一个不剩。与此同时,各主要路口再次实施严格的交通管制。
取出的二十吨炸药又埋进拦淤堤的药室内,为防电动闸门出现意外,几百名解放军官兵与民工聚集北闸,做好了人工开启闸门的准备。从北到南的整个荆江分洪区内,每隔5公里站立一名持枪民兵,若分洪令正式下达,将一路鸣枪报警。
又一个紧张得令人揪心的不眠之夜!洪水一路飙升,当晚8时,沙市水位很快就超过了8月6日的最高水位而达到四十四点九九米,离四十五米的分洪水位仅一厘米之差。如此严峻的形势牵动了中南海,中央授权国务院副总理、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温家宝:分不分洪,什么时候分洪,由温家宝全权决定,下达命令。
晚9时,沙市水位突破四十五米大关,达到了四十五点零一米。北闸前面的拦淤堤实施爆破准备,所有人员后撤七百米。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
水位还在继续上涨,没有半点回落之势。
在荆州市,温家宝副总理正在召开由水利专家及各方人士参加的紧急决策会议。荆江大堤抗不抗得住第六次洪峰?第六次一过,长江即使再有洪峰,也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抗过这一次,公安县也就保住了,否则,将是前功尽弃。此次上游泻下的超额洪水量估计只有二点一亿立方米,二点一亿立方米的水量,动用一个可装五十四亿立方米的“大水袋子”,化得来吗?一旦分洪,荆江分洪区的经济损失将高达四百亿人民币。然而,若是超过分洪水位而没分洪,荆江大堤抗不住发生意外怎么办?那将是江汉平原受淹,直接危及武汉三镇,损失会更大,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办?洪水到底分不分流?据卫星拍摄的遥感图片及有关资料表明,整个荆江大堤完好,抗住四十五点三米的水位不成问题;此次洪峰虽然来势凶猛,但属尖瘦洪峰,来得快退得也快,分不分洪对下游各地最高水位的影响有限;近段时间天气晴好,堤面没有雨水侵蚀,洪峰也没有雨水进一步加大……根据方方面面的情况及科学分析与精确计算,荆江大堤完全有把握抵挡长江第六次洪峰。
水位越涨越高了,8月16日晚10时,沙市水位四十五点零四米;17日零时,沙市水位四十五点零九米;17日1时,沙市水位四十五点一一米……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异常寂静,大家在紧张地等待着中央的决策与命令,每个人的神经绷得紧紧地,几乎达到了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
17日凌晨5时30分,沙市水位已抬升至四十五点一八米,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收到了一份重要传真,温家宝副总理在手抄的谈话内容中要求:坚持严防死守,咬紧牙关,顶过去!
指挥部全体人员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嘴里长长地吁着气,疲倦的脸上浮出发自内心的微笑。
长江洪峰还在一浪高过一浪地奔涌而来,沙市水位还在不断地往上跳动,直到8月17日上午9时,沙市水位涨到四十五点二二米,这才定格停止不动。
2小时后,水位开始回落,荆江分洪区再次有惊无险。
巍然耸立的荆江大堤抗住了一次超历史最高水位的特大洪峰,荆江分洪区的人民再次经受了一场历史上最严峻的考验。
8月20日,沙市水位退至四十四点五六米,分洪的可能性不复存在。荆江分洪前线指挥部向三十三万移民传达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请转移群众作好返回家园的准备。
在十五个牵肠挂肚的日日夜夜里,一个个家庭翘首企盼着的就是这一特大喜讯。他们奔走相告,恨不得插上双翅,即刻飞回那魂牵梦萦的家园。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一脚踏上故土,一颗躁动、悬挂、忧郁的心灵很快就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与抚慰。
这种大转移既不同于大迁徙,也不同于游子远离故乡,它是一种牺牲小我保大局、牺牲小家保大家的暂时放弃。去兮复归来,危难一过,他们还要回来“重振旧山河”。
农民们回到家,喂养的猪羊鸡鸭,不是死了就是跑得无影无踪,有些家庭还遭了偷窃;地里的棉花正在绽蕾,棉铃虫猖獗得不行,得赶紧上棉田治虫;水稻正在抽穗,关键时刻没顾上施肥,田里早已干枯,得快点抽水抗旱……一回家,就忙得屁颠屁颠的,但他们感到特别的充实特别的精神——一股从未有过的充实与精神。
想到今年的损失,牲畜家禽不死即丢、棉花水稻减产、水果提前摘下霉烂损坏……粗略一算,每家每户平均损失约达七千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