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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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悄陷漩涡(1)

周向明夜里失眠了。

昨天夜晚在江岸边和萧奇所发生的那尴尬的一幕,时时在他的脑海里回映,一个镜头连着一个镜头,一个细节连着一个细节,一句话连着一句话,总也排遣不掉。他思虑再三,命令自己:你必须痛下决心,当机立断,斩断这条折磨人的情丝!你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耽误一个姑娘的宝贵青春。

可是,这种决心又是多么难下啊!

他实在是害怕失去她的友情。

这一两年来,是她用真挚的情谊,像雨露一样滋润了他的那颗儿乎枯萎的心,从而化成巨大的力量和神奇般的才智,使他在日常工作中特别是在此次新产品试制中,增加了勇气和信心。就连这两次去直闯厂长的门、在厂部技术讨论会上的慷慨陈词并勇接重任,都是在她的鼓励、鞭策、支持和陪伴下进行的。如果身边没有她的存在,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吗?

是她的友情重新点燃了他青春的火花。

他知道自己本是个性格内向而且懦弱的人。据他的母亲说,他的这种性格,是他的父亲遗传给他的。但是,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父亲的具体形象。因为在他还不到三岁的时候,父亲便辞别他们母子而长去了。父亲的死,是由于他自己的怯懦造成的,直到现在,周向明都不能原谅父亲的这种怯懦行为。

周向明乃是皖北滁州一个大户之家的后裔。他的远祖曾为一家王朝驾下的重臣,官拜礼部尚书之职。几百年来,周家几起几落,到周向明的祖父这一代,便沦为平民百姓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系平民,仍拥有田园数十亩,房屋数十间,县城里尚有其伯父经营一座茶食店,乃殷实小康之家,足可温饱。

周向明的祖父饱读诗书,虽未及第,仍不失为家乡名士。尝慕先贤欧阳修的为人,经常携二三知友,醉卧于山林间,吟诗作歌,自得其乐。偶尔酒后失态,竟拈须而自况曰:“吾亦醉翁也!”

周向明的父亲因受其老子的诗书熏陶,也略通文墨,设家塾于宅院,为周家本族子弟教授一些应用文字,这些学生的家长随意给一点束修。这额外的收入,对周家的生活亦略有所补。

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周向明三岁那年,周家连遭横祸,祖父母被土匪绑票,受尽了折磨,后虽以重金赎回,但因惊吓成疾,加上年老体衰,相继去世。不久,周家庭院又招来火灾,家产被一场大火吞噬殆尽,房屋沦为废墟,一家人竟无立足之地。

祸不单行。火灾之后的元气尚未得到恢复,又赶上了淮河决口,百年不遇的洪水淹没了他们的全部庄稼,同时围住了他们的家门,全家人陷入绝望之中。

不过,周家并没有绝望。因为周向明的伯父尚在县城里经商,据说盈利颇丰,足可弥补周家基本生活之需。正当他们眼巴巴地把伯父盼回家乡时,谁知这位商人的屁股尚未坐稳,却突然提出来要和周向明的父亲分家;而且拿出早已拟订好了的分家方案。根据这个方案,周向明的父亲不仅分不到一点儿现有的财产,还要承担由周向明爷爷借贷的一大笔债务。这是周向明的父亲万万料想不到的。面对乃兄这种薄情寡义的行为,这位生性懦弱老实的私塾先生,既没有吵,也没有闹,未作任何形式的争斗,而是用自杀来表示对生活的彻底绝望,对其兄无言的抗议。

父亲的死,对周向明母子来说,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年轻的母亲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直嚷不想活了!幸亏周围的邻居前来劝解,特别是他那小学教员的姨妈她是母亲惟一的亲人对她说:妹妹,你不看死的看活的,这三岁的孩子还得你来抚养呀!你要是哭伤7身子怎么办?周向明也懂事般地拉着母亲的手嘤嘤哭泣,看见儿子可怜的模样,母亲这才收起寻死的念头,决心把孩子养大成人。

可是,孤儿寡母所面对的境况极为严峻。父亲为他们留下的仅是几间破屋,和几亩尚淹没在洪水中的薄地,以及没有隔宿之粮的仓麋,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呀?就在他们母子俩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母亲的姐姐又及时地伸出了救援的手。

姨妈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母性十足的女人,除了丈夫的前妻给她留下一个男孩子外,跟前只有一个五周岁的女儿。从周向明生下来哇哇坠地之日起,姨妈就对他疼爱有加,视如己出。现在遇到这样的大灾大难,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就把他们娘儿俩接到自己的家中,使之免遭饥寒之苦,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但是,正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使周向明的生命历程,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它像魔鬼一样,一直附在他的身上,令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难以自拔……

此后,在姨妈竭尽全力的帮助下,母亲含辛茹苦,拼命挣扎,6仅重建了小小的家园,而且还送儿子到学校念书,从中学到大学……

周向明没有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到任何财产,偏偏把父亲那惴弱的性格完整地继承下来了。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便不敢一个人独立行动,处处依赖母亲的关爱;和邻居的孩子打架,吃亏的总是他彳己,因此总是受人家欺负。母亲经常担心他长大之后,难以独立生活是,他的功课却是特别的好。从小学到中学乃至大学,在班上他一直是名列前茅。原因很简单:他知道稼穑的艰难,知道读书求学的机会来之不易,他只有取得好的学习成绩,才能报答母亲的劬劳之苦、养育之恩与期盼之情,才能立足于社会。

尽管他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但是,他的社会活动能力却不足、,在整个学生时代,他连个小组长都没有当过。在插红旗、拔白旗的年代,他曾经好几次被当作白旗受到全班同学的批判。不过,对这些批判,他总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久而久之,同学们对他的这种秉性也有所理解了,就不再管他。实际上是闪为整个国家都进人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顾不上抓阶级斗争这根弦了。周向明正好抓住这个机会,钻图书馆,泡阅览室,业务知识又大大充实了好多。

他的同班同学秦力是个思路开阔、感觉锐敏的角色,他曾经一针见血地说:

“周向明这家伙,真能钻空子,捞学问!”

另外,秦力似乎还暗暗觉察到:“待人接物时的腼腆和性格的怯懦,只是周向明的表象,他骨子里有一种潜在的韧劲和刚性。”但周向明自己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他说:怯懦是我与生俱来的秉性。秦力也不和他争辩,只是说:咱们走着瞧吧!我的预见总有一天会验证的。

事情还真是让秦力说中了!谁也没想到,刚刚来到北方机器厂的第一天,周向明的性格却来了一个180度大转弯:领导上让他代表新来的同志讲话,他竟意外地接受了;而在登台之后,更是侃侃而谈,毫无畏缩的情态。

后来,他越发地表现出独特的个性来:“在冶金处和全厂的技术讨论会上,竟敢和技术权威们分庭抗礼”;面对万人大厂的厂长,他可以大胆地、淋漓尽致地阐述对工厂的发展和技术改造的意见和建议。他真的和从前大不一样了。难怪秦力总是这样说:

“周向明与在学校时判若两人。”他还经常奇怪地直接向周向明发问:“伙计,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只有周向明自己清楚这种变化的缘由。说来很简单:是萧奇的爱给他身上注人了一种神奇的活力。就像神话中所说的:一个智慧的女神,附在一个傻小伙的身上,这个傻小伙便立即变成一个无所不能、无所不通、无所不知的大智大勇之士。

周向明所得到的不仅仅是智慧,而且深深潜藏于他身上多年的从来未得到发挥的那种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也突然觉醒而勃发出来。他变得那样有气派、有魅力,连外貌都罩上一层光晕,引得厂里多少姑娘为之倾心。

喏!设计处那位女设计师才碧蚰在周向明的身上倾注了多少情愫啊!

周向明看得很清楚:这位美丽而又多情善感的才女,早就把她那无比珍贵的爱的大门向他敞开了。她不厌其烦地来到他的办公室与他商讨业务问题;有事无事和他通电话,一再邀请他去她家里做客。她与萧奇之间发生的种种矛盾:无休止的论战与嘲讽;没来由的争吵与怄气;工作上的相互挑刺儿;工厂文艺晚会上争奇斗妍的表演;其至说话间的一颦一笑、衣着上的时新时旧、发式上的花样翻新……等等,儿乎都是由他而起。是自私的爱情的争夺,才使得这两位年轻的、美丽的、才华横溢的女技术员,在感情上构筑起那样坚固的、厚实的壁垒而又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周向明也同样清楚,他的那颗沉静多年而突然激荡的心是属于谁的。就在他和萧奇相见的第一个瞬间,他好像就有这样的感觉:“他等待她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小时候,他总爱听隔壁一位白头发的堂祖母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老人家绘声绘色地说:梁、祝本是天上玉皇大帝身边的金童玉女,因为彼此相爱,受玉帝的惩罚而遭谴来到人间饱尝苦难。”倘若痛改前非,就再让他们重返天庭。谁知他们这两人下凡之后,情缘难断,不管身居天南地北,只要一见面便心心相印,难离难舍。为此,玉皇大帝曾多次惩罚他们,让他们历尽磨难。哪知越是惩罚严厉,他们爱得越深,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玉帝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让他们双双化成蝴蝶,永远不许他们托生为人。可是,这对蝴蝶仍然是紧紧地并翅而飞,一步也不分离……

为此,周向明经常会产生这样一种可笑的痴想:“他和萧奇是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转世投胎?否则,他怎么会对萧奇如此一往情深,而萧奇又怎么会对他相见恨晚呢?”

当然,他们所处的已经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为青年人制造爱情悲剧的年代。可是,现实也并没有为有情人完全提供自由结合的天地,它受好多客观条件和各种因素制约着,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特例这是他一直难以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缘由因此,他不能、也不敢接受萧奇那火一样的情爱。因为这等于玩火。这个火一旦燃烧起来,便无法熄灭,会把他们两人都焚为灰烬的。严酷的现实,明确地昭示着这样一个可怕的后果。

这是他目前最大的、也是无法排遣的难题与痛苦。这痛苦折磨得他的心阵阵针刺般的痉挛;他的神经被痛苦扭曲得几乎要断裂了。

事情逐渐演变到昨天晚上发生在江边的那一幕0这一幕把他的神经扭成九曲十八弯,濒于崩溃的边缘;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他记得先是追到萧奇住的女单身宿舍楼前,在她的窗门下来回徘徊了好久。他曾想冲上楼去,到她的房间里,把自己内心的苦水全部顷倒出来。但是,后来他还是胆怯地走开了。回到自己的宿舍之后,除了秦力还没有回来以外,其他的同事都早已进入梦乡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同学千什么去了:那个达斡尔族的女化验员强大的引力磁场,把多情的业余作者的魂吸走了,使他在宝贵的业余时间里,没有心思再去爬格子,报刊上已经很少看到他的作品了。嗨!这爱情真是一个奇怪的幽灵,谁也摆脱不掉它的萦绕。

周向明连每晚例行的洗漱也没有进行,就脱衣躺下了。虽然身子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合眼,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黎明的晨曦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钻进室内,他才勉强地闭上发涩的双眼。但是,他的脑袋还是很清醒的,他给自己下了一道死命令:明天见到萧奇,必须、一定要对她敞开心扉,一切的一切,都向她和盘托出,一点也不保留;他们之间的未来,由她来裁判,决不能再这样拖下去萧奇也是一夜未能合眼。

咋晚回到宿舍后和才碧岫的那一场舌战,使她那本来充满委屈之情的心又蒙上一层怨愤。

她的性格本来是敢作敢为,一向是我行我素。无论做什么事情,从不怕他人议论、讥笑。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样。比如:在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怕她越过马路不会躲避汽车,就让保姆接送她,可是被她坚决拒绝了,早晨偸偸摸摸地走,晚上又偸偸摸摸地回家,弄得母亲啼笑皆非,只好由她;上中学的时候,她看见其他同学住校寄宿,而这些人多半是离学校较远的外地学生,可是她也要求寄宿,尽管她的家距离学校只隔几条马路,任谁说话她也不听,她的理由是:我要学会独立生活能力。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谁也无法反对的。高中毕业考大学,她的外语成绩很好,家长和老师都主张她应该报考外语院系,认为这样可以充分发挥她的专长,前途无量。可是,她却偏偏看上了工业大学的冶金专业。别人都不以为然,劝她要慎重考虑,不要任性,不要轻率从事,免得日后吃后悔药。可她却说,我父亲学的就是这个专业,他一生事业有成,从来没听说他后悔过!我现在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为发展国家科技献身,将来只会越干越有劲头,有什么可后悔的?于是,毅然决然地步父亲的后尘,专门报考了天津大学一前身为北洋大学的冶金系,而且在校的成绩一直排在最前列,令许多须眉男子望尘莫及。

当然,她的某些不端行为,也曾为一些政治上较强的同学和系级领导所不容。他们经常为她开生活会来帮助她,给她戴上形形色色的大帽子,并且还经常贴上资产阶级的标签;但就这样也未能改变她的性格,磨去她的棱角。

来到北方机器厂之后,她除了在服饰上有所注意外,在性格上并未接受过去的教训,依然故我,一意孤行。虽然已经引起许多责难,她也从无反悔之意。但是,她惟独无法忍受的是周向明对她的态度。

首先,她摸不透周向明的那颗心,它太扑朔迷离了!

要说他对自己无情,这决不是事实。萧奇从第六感觉可以判定,周向明是非常高兴和自己在一起的。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周向明一看见她的到来,便立即神采飞扬,谈笑风生,妙语连珠,焕发出一种令姑娘为之倾倒的风采;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周向明则表现得异常的亲切、温婉、情意绵绵,流露出一种明显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