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潮与文体:20世纪末小说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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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长篇平台(7)

庄之蝶不是不想保持自己的本性、个性、独立性,做到我是我,不是物;我是我,不是他;我是我,不是“名”,但在现实面前一一崩溃了。作为名人,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包围他,需要他,他不愿别人以名人待他,却又意识到自己是名人,处处牵就角色,限制自我。市长利用他,制造假农药的厂长愚弄他,他最信任的洪江出卖他,全都离不开他的名人之“名”。他终于悟到,他其实是“名”的仆役。这可说是社会性烦恼。作为“作家”,我们几乎看不到他写什么正经东西,他的几桩宏伟文事,无非是写有偿的报告文学,写假情书,写假论文,写挽联,替法院某人之子代写文章之类,捉刀代笔,李代桃僵。结果他没有了自己的“时间性”,也没有了自己的“空间性”,找不到自己了。但正像唐宛儿说的,他又是个需要不停地寻找新刺激的人,既然作为生命存在的形式的创作已不存在,怎么办呢?只好到性欲狂潮中去发现自己的生命和力量。这可说是生存性烦恼。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但并非所有的人对忧烦都具有清醒的自觉。有人没人物质和世俗的无物之阵,人云亦云,只能感觉世俗的烦恼,不能感觉精神的烦恼,更不能感觉形而上意义的烦恼;庄之蝶则不同,他极度敏感,随时随地地追问着,我是谁,真正的我到哪里去了;加上他头脑里塞满了《素女经》、《闲情偶寄》、《浮生六记》之类的劳什子,硬要到现实中寻找他所谓的古典美,他能不恍兮惚兮吗?有一次,他在太阳下发现自己的影子没有了,惊骇不已;他和唐宛儿在宾馆里胡搞,丑态百出,不一会儿又在大会的主席台上就坐,泰然自若,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个怎样的怪物,或人是个怎样复杂的怪物。对庄之蝶来说,存在有如牢狱,自我去而不返,“性”也拯救不了灵魂,他便日甚一日地走向颓废。他的频繁的性生活,从最初的性爱逐渐转化为动物性宣泄,由确证自我转化为体验死亡。小说接近尾声前,他与唐宛儿有过一次疯狂的自虐和施虐式的性行为,自始至终还有哀乐伴奏,这很像三岛由纪夫在《忧国》里,剖腹自杀前的武士用性交来告别人世,性变成了死亡的象征。庄之蝶与唐宛儿,终于像“两块泡了水的土坯”一样颓然无力。

还有比这更颓废的吗?庄之蝶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足为训,与许多并非不存在的意志坚韧的、信念坚定的献身者和殉道者型的知识分子相比,庄之蝶显得多么赢弱和可怜。如果说,他也有价值,也有醒世意义的话,那就是,暴露了一个夹杂着污秽和血的、毫无遮饰的孤独而病态的灵魂,让人们看到,传统文化培植的某一种人格,怎样在这急遽变革的、世纪末的、浮躁的时代里,走向沉沦的精神悲剧。

性的描写在《废都》里所占的重量是无庸讳言的,庄之蝶不断变换和扩大性对象,如患狂疾,到后来几乎陷在肉欲和感官的世界里不能自拔。问题是,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若说作者就是存心炮制性文学以宣淫,倒也不尽然;若说作者像劳伦斯一样,认为肉欲是使人从机器文明回到自然人的宗教,也不是。我的看法是,庄之蝶的沉溺女色,一是为了逃避现实,二是为了拯救灵魂,三是为了安全感,四是觉得轻松--人们不明白,堂堂大作家的庄之蝶为什么不与有才学、高智商的女性往来,偏偏与文化层次很低的女性纠缠,其原因就在试图卸下沉重,麻痹灵智,寻找片刻的轻松和麻醉。这并不奇怪,这是脆弱、胆怯、敏感却又封闭、保守、充满封建士大夫情调的庄之蝶的行为必然。庄之蝶通过性活动所暴露的灵魂的复杂,比之他在现实话动中的流露,要多得多。他的软弱,他的窘迫,他的不无恶诚的情趣,他的自相矛盾的女性观,他的本想追求美的人性却终于跌落在兽性的樊笼的尴尬,全可从他的性史中看到。

就拿庄之蝶与唐宛儿的关系来说,很难说是谁最先勾引了谁,庄之蝶早就不堪虚无和烦躁,面对是是非非的世界,不知逃遁到哪里去。他在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人生意义之后,只有到温柔乡去找寄托,寻刺激。像他这样的人,自然是相信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而且想在现实中印证他的古典梦,找个风情万种,仪态万方的“尤物”。他突然发现了唐宛儿,焉能不一见倾心?唐宛儿呢,早就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从乡下私奔出来,固然一方面是不堪忍受丈夫的肆虐,另一方面则在于对都市生活的艳羡和改变处境的强烈欲望。她有极强的虚荣心,从她对庄夫人牛月清地位的歆羡来看,她对幸福的理解可知。与其说她遇上了庄之蝶,不如说她早就等待着庄之蝶。为什么庄与唐一拍即合,一发而不可收拾呢?因为他们满足了各自的需要。唐宛儿心目中的幸福就是依附,不是依附粗俗,而是依附虚荣,而要依附得牢靠,就又必须色相出众,善解人意。她的注重修饰姿容和“态”的训练,正出于这样的目的。庄之蝶把他们的狂欢视为生命力的证明,找到了自己;她则认为是她能不断调整出“新鲜感”,激活了庄的艺术思维。他们共同认为“喜新厌旧是一种创造欲的表现”。他们的看法似乎很有些“现代性”,但我敢说,庄没有逃出“士”的美梦,唐也没有跳出“妾”的理想,他们的关系带有浓厚的中世纪的陈腐气息。如果一开始庄之蝶不无自我拯救的动机,那么到后来,颓废的享乐主义就占了上风。还是伶牙俐齿的柳月说得痛快: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这话值得商榷)。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这也值得商榷,“新生活”指什么),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了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和这个家(这话有理,但究竟是怎么毁的,根源何在)“哀莫大于心死”,毁灭的根源当然在于,在物欲的压力下,灵与肉的极度分裂,生命力和创造力的衰竭,人性的彻底失落。

需要指出的是,庄之蝶绝不仅是我们时代独有的产物,他的家谱源远流长,他的血管里至今滞留着诸如元稹、李煜、柳永、李渔、冒辟疆、沈三百们的血液,只是他所依靠的文化城堡到了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已崩坏如废墟,他也就成为这个家族的末代飘零子弟。仅从唐宛儿的形象就看出(这里没有篇幅分析牛月清、柳月、阿灿等人),作者把多少封建士大夫的、男性中心主义的观念加到她的身上。应该说,唐宛儿的性格不乏率真、热烈、坦诚的一面,也不无令人同情的一面,但后来就显得芜杂,不少恶谑的成分是硬添上去的,使之失去了统一性。例如,希望她痴情,就不时堕泪;希望她曼妙,就精通“态”学;希望她善淫,就花样翻新;希望她放荡,就满嘴亵语;希望她工愁,就望月伤怀。总之,她时而野性勃勃,时而贞静自守,一切以庄之蝶的需要为转移。她甚至“努嘴儿”暗中怂恿庄去占有别的女性。这当然是损害人物的。也许作者意在表现一种不止是物欲至上,而且肉欲至上的世风(从龚小乙的幻觉中可以看出),但却暴露了自私而陈腐的女性观。像庄之蝶这样的文化人,带有浓厚的士大夫气本不足怪,也可说是刻画人物需要吧,可是,抱着玩赏的态度津津乐道,那就是拿肉麻当有趣,视腐朽为圭臬,丧失了起码的美感和道德感。

《废都》中的性描写,各处笔墨不尽相同,但不少地方确有堕入恶趣之嫌。文学史上写性的名着,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式的写法,有《西厢记》式的写法,有《金瓶梅》式的写法等等。就我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不喜欢《金瓶梅》式的写法,它太阴冷,太生物化,太注重于性器官和性行为,像中世纪的暗夜令人窒息。具体到《废都》,我一直在想,可否换一种更蕴藉的方式来写呢?

在小说的叙事形态和风格类型上,《废都》与我国古典小说确有极密切的血缘关系,它不止在表述方式上,语感和语境上,而且是在内在神髓上,美学精神上,完成了令人惊叹的创造性转化。不错,由于作者对古典小说烂熟于心,潜移默化既久,他在创作中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些前文本的痕迹:例如,送奶的刘嫂自言“一个庄户人家能认识你们也是造化”,让人想到刘姥姥;汪希眠的老婆把浸了她的汗和肉体味儿的铜钱摘下来郑重送给庄之蝶,让人想到晴雯咬下指甲给宝玉;由牛月清让人想到吴月娘,由唐宛儿想到潘金莲,由春梅的嫁守备想到柳月的嫁市长儿子:再如,阿灿的肉香之类,偶尔跳出的“上床戏耍”之类的用词等等。如果还要继续找蛛丝马迹,《废都‘的架构与张春帆的《九尾龟》还有几分相像呢。《九尾龟》的中心人物章秋谷,是有名的流氓加才子,所谓万斛清才,一身侠骨,花柳惯家,温柔名手。他的母亲临死时这样对他说:“你平日间专爱到堂子里去混闹,别人都说你不该这样,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意思,无非为着心上不得意,借此发泄你的牢骚,所以我从没说过你一句。”这不是和庄之蝶也有点相通么。

我认为,能找到这么一些影影绰绰的痕迹是不足为怪的,古人评《红楼梦》还说它“深得金瓶壶奥”,至于一些杰作脱胎于前文本的事,更不鲜见。在我看来,《废都》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独立创造,它表现的是我们时代特有的某种情绪,它写的是当今的日常生活,它的语言,主要是采自日常生活中活泼泼的语汇。像“阿灿笑了一下,笑得很硬”,“人晦气了,放屁都砸脚后跟”,“你是红得尿血的人”,“蚊子也是知识蚊子,我们来了叮叮我们,也知识知识”之类,俯抬即是,哪本古书里何曾有过?作者把古典小说中有生命力的东西与当代生活巧妙化合,把叙事艺术提到了一个新高度。说它炉火纯青,说它浑然天成,并非溢美。

《废都》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它生成在二十世纪末中国的一座文化古城,它沿袭本民族特有的美学风格,描写了古老文化精神在现代生活中的消沉,展现了由“士”演变而来的中国某些知识分子在文化交错的特定时空中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透过知识分子的精神矛盾来探索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关怀,原是本世纪许多大作家反复吟诵的主题,在这一点上,《废都》与这一世界性文学现象有所沟通。但《废都》是以性为透视焦点的,它试图从这最隐秘的生存层面切入,暴露一个病态而痛苦的真实灵魂,让人看到,知识分子一旦放弃了使命和信仰,将是多么可怕,多么凄凉;同时,透过这灵魂,又可看到某些浮靡和物化的世相。

然而,由于作者怀着苦闷之心来写苦闷之人,与人物缺乏必要的距离,虽能写之,却不能超越和洞观,故而削弱了批判的力量和悲剧的力量;另一方面,感性乃至感官的泛溢,淹滞了灵性的思考,也在阻滞作品的人文精神的深化。

1993年9月

我读《大浴女》

《大浴女》是一幅油画名,有说是塞尚的,也有说是库尔贝的,铁凝以此命名她的这部最新长篇,却也别有一番寓意。在我看来,这部聚焦在一群当代女性身上的小说,旨在像裸体一般无遮饰地展现出她们身与心、灵与肉的复杂矛盾和精神诉求。为什么非要冠以“浴”字呢?浴者,欲也。按叔本华的理解,生殖和性敢是生命意志的核心,爱神是第一位的,是造物主,是一切事物的本源。而女性,则是生殖意志的直接体现者。受欲望支配的人是痛苦的,因而女性有比男性承受更大的痛苦。浴者,又是一种动态,就是把人物置于动荡流转的大时代中,使其充分地领受社会和人牛的风雨的冲洗。这可能是铁凝的描写女性与某些个人化写法不同的地方。铁凝的人物的内心小管多复杂,都不会完全摆脱必要的社会背景原因。但它又并非一般的社会小说,无意完成一般的社会主题。它与社会历史的重大进程保持着间距,它是一部绝对的女性小说--用女性的心灵、眼睛、感官来触摸一切,观察一切,思索的是女性化的特别富于性别意识的问题,表达的是女性的悲哀和欢欣。这部小说的人物游荡在一个很难划分和辨别的领域,其精神意向也有一定的混沌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切皆与女性特有的生存空间和内心欲求紧密相连。

铁凝切人生活的方式是很特别的。即便是长篇,它也用短篇或中篇方式开端,格局和人物的铺陈都不大,常常是一个女性,一个家庭,儿个姐妹,几辈女人,并无过于重大的变故,往往平地起波澜。如果有一种结构是桶式结构,开口大,深广度一眼见底,另有一种是瓮式结构,口子开得虽小,却别有洞天,包孕丰厚的话,铁凝的方式无疑属于后者。

《大浴女》的贯穿主线是写一个叫尹小跳的青年知识女性的身心成长过程。小说在她与两个妹妹,与父母,与前后几个情人,以及与女友唐菲的关系中展开。尹小跳事业上比较顺利,但内心深处却自傲而又哀怨,好强而又孤独,“眼神儿里常有一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她说过,用钱能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她要寻觅用钱买不到的东西。然而她的寻觅过程却充满了尴尬。她先是爱上了艺术界大红大紫的人物方竞,一个受过大苦大难且很善于兜售和利用自己苦难的男人。方竞以拥有“很多女人”为荣,他用昏热的情话,貌似颠三倒四的实则深文周纳的痴语,网住了小跳的心。小跳后来承认,是本能加上虚荣,使她陷入了方的未必有步骤的引诱。虽然她协助方竞克服了性无能,自私的方还是遗弃了她。她与陈在的爱似乎很和谐,但掩盖着极大的不公平。于是,尹小跳不得不爱,又始终得不到真爱,她要进入自己的女性角色,最终又无法认同自己实际的附庸地位,她迷惘,失落,找不到理想的生活,充满了生存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