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的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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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招夫养夫(4)

第二天一早,大家默默吃饭。吃罢饭,搁下碗,王谋子说:走吧,秀儿,咱们到镇上去,打离婚!秀嫂说:你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不去!昨晚上我八八八、九九九,说了那么多,你真的一点情义都不讲了!

你不去也行,我自个儿去!我又不是不认得去六六镇的路!王谋子说罢,从席底下摸出那个《招夫养夫文书》,揣在怀里,又从门背后找了个枣木棍,笃笃点地,迈出窑门。

你给我回来!秀嫂见王谋子真的要走,哇的一声哭了。

炕上的王大锤,这时也缓缓地说:王谋子兄弟,世间的事情,原本就没个道理。比如我这腰,它要坏,它就坏了,一点道理不和你讲。我说的意思是,既然卢秀执意留你,你就念在她的好处上,留下来。不要理会村上那些恼人的事情。我是过一天,算一天,有今没明的人了!

王谋子见王大锤这样说,赶紧停住拐杖,回过头来:王大哥,你这是多心了。我绝不是弹嫌你,这你放心。秀儿的恩义,我也会记得的。只是,这上驿村,户族势力太重,我一个外路人,终究难站住脚的。不要把我困在这里吧,趁我年轻,四处走一走,或许还有个发展!

王谋子说完,离了窑院,拐杖一点一点,向石砭方向走去。涝池旁边站了一堆人,在捞摩托,王谋子的眼睛,瞅也没往这边瞅。

秀嫂倚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王谋子离去。她想哭,已经没有眼泪了。

这王谋子一走,秀嫂家就算塌了天了。王谋子走后,这秀嫂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傻呆呆地扶着个门框,眼睛瞅着石砭,盼王谋子能回头。

等到后晌,秀嫂眼前一亮:分明是王谋子,从石砭那边一闪一闪地走近了。秀嫂再细看时,不免又吃了一惊,只见这王谋子,手上戴着铐子,身后,跟着两个戴大盖帽的人。

秀嫂正在纳闷,这两个人,押着个王谋子,上了畔,直奔秀嫂家而来。

这两个戴大盖帽子的人,秀嫂不认识,我们却认识,一个是派出所,一个是法庭庭长张建南。

走到窑门口,拦住卢秀儿,张建南问道:你是上驿村的卢秀吗?

秀嫂点头应承。

派出所上前,掏出逮捕证:卢秀,你被逮捕了!

秀嫂一听,吓得脸色煞白。那王谋子大声喊道:秀儿,你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秀嫂听了,才回过神来,想往外边跑,门已经被堵死,只好朝窑里跑。跑到窑掌,钻到粮食囤里去了。

派出所跟进去,就像笼里抓小鸡一样,把秀嫂抓住,提出粮食囤,把手铐给铐上。

秀嫂见跑不脱了,心一横,叫起来:公家人,你为什么抓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偷不抢的,犯了什么罪?

啥罪?张建南冷笑道,卢秀,我问你,你家有几口人,都是谁?

我家有八口子,五个猴娃娃,还有一个王大锤,一个王谋子,一个我!

这王大锤是你什么人?

是我男人!

有结婚证吗?

有,我们两个,双双到镇政府领的!

那王谋子又是谁?

也是我男人!

有结婚证吗?

没有结婚证,不过,有《招夫养夫文书》,上面还有张干大盖的红砣砣!王谋子手里有!

王谋子那个《招夫养夫文书》 ,我们已经存入档案。看来,不光你们,就连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们到底犯了啥罪,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秀嫂问。

啥罪?重婚罪!你和前夫王大锤,那是明媒正娶,登记结婚,受法律保护。你和后夫王谋子,那叫乡规民约,事实婚姻,犯了王法!

自从张建南进窑的那一刻,炕上的王大锤,就急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这时,他说:我们这是情愿的!

在一旁戴着手铐的王谋子也说:我们都愿意的!

张建南说:愿意也不行!一夫一妻制,毛主席他老在世时定的,金科玉律,要都像你们,那世事不早就乱套了,人都成了混油狗了。

张建南不再多费口舌,示意派出所带人走。

一会儿娃娃放学回来,你叫他们自己做饭,将就着哄住肚子!临踏出门坎时,秀嫂扭头对王大锤说。

我不服!你们这是啥球子法律!王大锤在炕上骂道。

上驿村畔上,高高低低站满了人,看热闹。

行走间,秀嫂狠狠地对王谋子说:都怨你,自己给自己找事!你没听人说,见官三分灾么?

我真不知道,会有这结局。人没长前后眼,我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法庭的。后悔药难吃,听说,要判咱们坐上几年牢哩!山东大汉王谋子,低着头说。

这天,谷子干妈上街买菜,听到一街两行,风言风语,都在说卢秀和王谋子的事情。案件中,这一类花案,最为吸引人,况且大家听说,这卢秀儿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于是,嚼起舌头来,更是有滋有味了,全当是给自己的嘴巴过生日。谷子干妈听说后,吃了一惊,胡乱地买了些菜,赶紧回到调解所里,告诉张家山知道。

张家山,看你还逞能不逞!你半年前在上驿村处理过的那个案子,惹下大麻缠了,小事酿成大事,聋子治成哑巴了!

哪件事?哦,是卢秀和王谋子?

正是他俩,两个娃娃,一对可怜人。听说,让法庭给逮住了,双双对对,捆在一起,要判重婚罪哩!

确实?

千真万确!一街两行,都在聒噪这事哩!

唉,是我一时糊涂,害了人家娃娃。谷子,你再到街上探一探,看他们准备咋判,什么时候判?最好,你去找我侄儿张建南,探探口气!

你侄儿那里,还是你去。紧火了,你可以抹下老脸来,骂他!

这事,我是有短处。口张是能张,不过张了口,人家会说张建南是徇私情。这样吧,你先去打头阵,我肯定是要惹这一场烧叨的,不过,容我想一想,再看咋办。

好!谷子干妈应承着,又出去了。

张家山刚才是在看《参考消息》,尔格,这一桩事闯进门来,扰乱了他的心思,《参考消息》也无心看了,折起报纸,在屋里来回踱步。

一阵工夫,谷子干妈转了回来:我打问仔细了,明天上午开庭,公开审理,听建南的口气,好像初步定下,要给卢秀判三年,给王谋子判一年。

好小子,刀子真残,全不知这世上的事情,曲曲弯弯的,不能总拿一根尺子量!好,且看我,明日给他来个大闹公堂!

你说啥?你可不敢胡来,操心把张建南惹毛了,翻脸!

我不胡来!尔格,谷子,我要上上驿村一趟,搬兵,晚上回来,你多准备一点儿饭食!

开庭是在第二天上午。这是一次公开审理。类似这样的公开审理,在六六镇法庭还是第一次。一间不算太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台下是小镇的各方代表、头面人物。台上,面对代表的,是法庭庭长张建南,镇政府打发来的一个陪审员,还有派出所。那奸夫王谋子、卢秀儿,灰塌塌地站在台子一侧,看张建南怎么摆布他们。

一切进行得还算有程序。公诉人公诉,辩护人辩护,虽然是小镇法庭,但和那些城里的庭进行这一类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差别。法庭庭长张建南头一回这样办案,开始时有些紧张,后来见一切顺顺当当,也就松弛下来。

审理已接近尾声。法庭庭长张建南,一边整理卷宗,一边说道:

如果各位再没有什么异议,上驿村卢秀、王谋子重婚一案的公开审理,就到此为止。下来,我们将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关于重婚案的处理条款,对罪犯卢秀、王谋子量刑施法!

张建南的话音未落,突然,门外一片嘈杂,一片哭声。所有的在场的人都被吸引,扭头向门口望去。

秀嫂的五个孩子,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老鼠一样,一个接一个,夸张地哭着闯了进来。

一个小孩爬到桌子上,摔坏了杯子。一个小孩从桌子底下钻过去,抱住张建南的一条腿,隔着裤子咬他,咬得张建南哇哇大叫。

最小的那个女孩,跟过去,一手拉着卢秀,一手拉着王谋子,哭着说:爸、妈,咱们回家!

场上秩序大乱,代表们窃窃私语。

张建南突然看见张家山,两手抱着肘,靠在门框上笑,他明白了,祸事的根子原来在这里。

张家山,原来是你捣的鬼!你煽动罪犯家属,滋事公堂,妨害公务,你说,这该当何罪?张建南忘了场合,用手一指,嚷道。

张家山好容易谋了这一宝,眼看就谋成了,此时不出言,更待何时。只见他清清嗓子,用眼睛扫了一下众人,说道:

大庭长,你先不要熬煎我,你先熬煎熬煎你自己。憨娃娃,你这么个判法,完了这五个小东西,还有一个瘫瘫王大锤,都得靠你这法庭养活。到时候,你是开法庭哩,还是开孤儿院、养老院哩。今天这么个闹法,才是个开头,那王大锤身子骨不能动,改日,他才要来大闹哩!你弄下这一摊子,到时候,看谁来给你擦屁股!

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代表们听了,都议论开了。

张建南也有一些傻眼,他想了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休庭十分钟!

张建南偷偷地向张家山招招手,示意他到房间去议事。

张建南房间。这地方我们见过,就是贺红梅脱裤子的那个地方。

好我的叔老子哩,你咋能这样做事!你瞎好给我一点面子嘛!你叫我以后工作怎样开展,说话还有谁听!有啥事,你底下不能说?

底下说?底下说时,不就迟了,你那刀子早就砍下来了。憨娃娃,人命关天,你咋能这样草率!

有法律条文哩,我一行一行地对过!

条款是死的,人是活的,啥事都得看着客人下菜!

你说咋办?

你是真的向我请主意,还是人前一句话。是真的,那我就献策给你,这事要摆平,只一个办法,你叫秀儿跟王大锤离婚,跟王谋子结婚,这样既不违法,又把一大家子人都救了!

依你!

张建南重新走向法庭时,法庭依然闹哄哄的,大家仍在议论纷纷,秀嫂那五个小东西,仍在示威。

张建南用手敲敲桌子,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清清嗓子,说:经过复议后,本法庭撤回原判,决定重新做出处理!

一句话刚说完,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现在都盯着法庭庭长张建南的嘴巴,等待下文。

张建南又说道:

鉴于卢秀和王谋子重婚一事,事出有因,迫于无奈,且二人一贯品行端庄,表现良好,本法庭本着给出路的政策,特判决:卢秀与前夫王大锤解除婚约,与王谋子登记结婚。王谋子有责任抚养王大锤所生的所有子女,直到成人,并负责王大锤的衣食起居和养老送终。特此判决。六六镇人民法庭。×年×月×日。

台下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张家山的大巴掌,拍得最响。

另外,张建南瞪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张家山,说道,鉴于在这宗重婚案中,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作为公证方,错误地签写了《招夫养夫文书》,有藐视国家法律之嫌,本庭特裁决: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停业整顿一个星期,责成法人代表张家山,闭门思过,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重新学习一遍,并写出学习心得一份,交给法庭存档!

张家山半边脸还在笑着,半边脸突然凝固。

卢秀、王谋子被当庭释放,他们领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法庭上别的人,也都陆续离去,现在,偌大个会议室,空荡荡的,只剩下个张家山和张建南。

张家山说:好侄儿,算你能行,这一刀子,没捅向卢秀、王谋子,却捅向了我!

张建南赔着笑说:叔老子,你当众出我的丑,我得挽回一点面子,是不是?你不要气恼,就当我关心你,给你老放一个星期的假,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