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个人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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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人物印象(4)

几天认真读下来,其实不难看出这部看似随意的书,却是下了很大功夫的。陈村把一部长篇的故事,压缩在几天时间里,没有严谨的结构,是很难写好的。他几乎是一环扣一环地写,看似曰常,实则是通过日常来揭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于是浮在表面的日常,便被陈村浸透在笔下人物的灵魂中。各个不同的灵魂,飞舞在纸页上。我们看到“册那”的市骂背后,有多少的酸甜苦乐,多少的血泪恨仇?

读完这两部书,我仿佛对陈村的小说有了些了解。陈村小说的叙事风格,似乎不像他在网上回帖那么轻松自在,或者他在文学讲座上那样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他是那么的节制、严谨,以至于毎一个标点符号都相当讲究。因此我读他的小说,总有一种他自己把自己内心火一样的激情限制了的感觉。倘若他能放开一些,在小说里也“性情中人”一下,那么可能比我现在读到的更有激情一些,更多一些水样的灵性。然而真正要提升小说的,还是智慧与理性。

现在我几乎每天都会去99读书网的小众菜园溜达溜达。在菜园种菜、赏菜是快乐的。每天我都能看到陈村长置换固顶帖子、回答大赛问题、整理版面,还有跟帖,帮助不会贴图的菜农贴图,像一只勤劳的蜜蜂,在菜园子里飞来飞去。这时候我感觉中的陈村是轻盈的、飞翔着的。然而飞翔着的他却又是严谨的,来不得半点马虎的。好几次我都看到他指出菜农文章中的出典错误,并予以纠正。我也是其中一位。因此我深感陈村的治学严谨,并很真诚地要好好向他学习。

大概是前年元旦后的第二天,我去图书馆借来了散文集《弯人自述》、《古典的人》,四卷本文集长篇小说《从前》、《住读生》,小说集《他们》等。那些日子,我一天天沉浸在他创造的艺术世界中。坦率地说,我被深深感动着。尤其是他的散文与他的人生经历联系在一起,读起来有着苦涩的、温温的熨帖感。这时候我知道了陈村的一些人生经历,并为他的经历和人生际遇感慨着。

陈村原名杨遗华,是遗腹子,从小在母亲与三个姐姐的呵护下长大。所以在他眼里,母亲与姐姐是神圣的,女性也是神圣的。那时光生活清贫,如果母亲下班回家带一个冷了的馒头给他吃,他就很高兴了。也许从小清贫的生活养育了他善于思考的习惯。19岁时的他在《朋友》一文中便能说出:“我的全体依赖于不朽的理性,理性是属于我又超乎于现实的我的自己。我领教了家庭生活,爱情给我以单一的朋友和生理的满足,而人类之爱却可获取地球上无数万个由不同遗传规定的居民的共鸣。”当时我读到与味村在杭州望湖茶楼这一段文字十分惊讶,惊讶他小小年纪时,就能思考个人之爱与人类之爱这个大主题了。

陈村是一代知青作家。他曾去安徽农村插队,后又病退回沪,进街道里弄生产组做工。据说他插队的农村很穷,地越种越瘦,人越生越多。每天还挣不回一张分钱的邮票。他的腰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坏的。那时候他被人抬回上海,骶髂部生了褥疮。后来他又在里弄折纸盒、做缝纫机的摆梭。生活是苦涩而酸楚的。他自嘲自己是一名把握曲线美的“弯人”,把母亲喜爱听的旧戏中的唱词“官人好比天上月”,改成“弯人好比天上月”。

读完《弯人自述》这部散文集,我怅怅的,为他那时光的极度沮丧难过。那时光,他的确拥有卡夫卡《变形记》里那只甲虫的全部真实感觉。那时光,离婚后的他,在40平方米的居室里,到处鸣响着他自已的声音。于是在我的感觉中,陈村是一个面壁而坐思索着的男人。尽管他内心好动,血液里流淌着激情,喜欢说些被朋友们认为很“毒”的话,但他都必须一天天地坐着。面壁而坐,也就是向死而生。

陈村最终延长了他的青春。一家四口,过着其乐融融的日子。无论纸上的世界,还是生活中的世界,陈村都拥有一颗年轻的心。在我的眼里,陈村是个好父亲,那些写给孩子们的文章,足以看出他的耐心细致,以及他孩童般的泼皮,给孩子们带来身心的愉悦与快乐。如今他的女儿天天快考大学了,儿子杨乐山水又是多么的可爱。人生在世,除了理想、事业,天伦之乐也是重要的。

现在我就坐在陈村的身边,与菜农们共进午餐。陈村似乎并不能喝太多的酒,倒是能抽烟。都说陈村嘴“毒”,我倒认为他的眼睛比嘴“毒他那双很特别的眼睛,仿佛能一下入木三分地把你看透了。面对他的眼睛,我的思绪又回到他的小说与随笔之中。比如他写鲁迅的《看先生骂人》一文中说:“我读鲁迅,深感先生真是格外伟大。在那么多的攻击非难和陷害面前,他坦然地活着,不肯改变自己。人很容易受别人的暗示,活着活着就活到了别人的陷阱里。先生没有。他嬉笑怒骂,他诚恳真挚。他并不总是披着铠甲,内有赤字之心。他强词但不夺理,不为骂人而骂人。”由此,我感觉着陈村是一个能够与先生对话的人。

陈村早年上大学读的是政教系,但我惊讶他古文底子的厚实。网上有一个他贴的《木兰诗》第一册第27课的教材稿,他在回帖时说这功课宿命一样,我已经做了两年有余……重要的是真正说一点道理和文思。可以赞美,可以批驳,但是要讲出道理。”所以陈村无论小说、散文、随笔抑或是论文教材,都离不开“哲思”二字。他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作家,从他冷峻而又阴森森的脸上,不难看出他的力度与纯度。而平时他若嬉笑怒骂的时候,也许就像水面的浮萍。他是不怕漂流到何方的,但心里有底线,那底线便是面壁而坐。

面壁而坐的陈村,除了读书、读网,还喜欢听音乐、下棋。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抄过简谱,也曾把门德尔松的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译成简谱。除此他还喜欢交朋友。菜农小崔来了,他也会去接风洗尘,送去寒风中的温暖。

陈村从事文学创作已30多年了,当专业作家也已经整整20年。这20年他似乎是一条道走到黑,对文学的痴心不改。我想这全在于他掉进了艺术的网里去了,掉进艺术网里去的人,是别无选择,没有终点的。这就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品质。所以他著作等身,获奖多多。他出国交流,但他依然感到孤寂。那是灵魂的孤寂,谁也帮不了他。

综观陈村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论文,语言都是极其干净的。有些小说也写得像屠格涅夫那样很“静”。静则不沉闷、不琐碎。平庸的唠叨和诚实的叙述,往往只有一线之差,可是差之大矣!前者不离一个“闹”字,后者求一“静”字。因此,漫游在陈村的作品中,最大的收获便是能让你的智慧生长起来。

我们的网聚很快结束了。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大家已走出包厢。陈村更是走到了酒店大门口。我们在寒风中告别,什么也没有说,但仿佛什么都说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感觉着他的激情与力最足以再写一部或更多部长篇巨著。他的艺术世界是青春的,他的感觉世界是敏锐的,而他的心灵世界则是孤独的。于是当我与女儿走在淮海路上时,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他那汹涌澎湃的语言正汩汩地从血管流淌到笔端。我知道面壁而坐是他永远的姿态,而这姿态是很少有人能达到的一种境界。

6.在诗意的梦幻中创造世界

——孙甘露印象

“丰收神站在夜色中的台阶上迎接我。她的呼吸化作一件我穿着的衣艮,有星月隐约的夜色下,护卫着我也束缚着我。”这是孙甘露《访问梦境》中的句子,我读到它是1993年9月,距它发表已整整七个年头了。都说孙甘露的小说难懂,我倒并不觉得。只不过进入他的艺术世界,需要一把开启的钥匙。

我徜徉在《访问梦境》中,跟着作者一起梦游。它带给读者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用他天才的独特艺术感觉,在颇具意象的美丽语词中,搭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空中楼阁。那空中楼阁住着一个女人一丰收神。然后我们便看到“我”与丰收神的漫游,看到他们漫游在虚无与现实之中。而他们的现实,仿佛是被汽球抛到空中的现实。因此,既虚幻又具有了迷宫一样的效果。

读完《访问梦境》,我的脑际里一直纠缠着“丰收神”这个女人形象。我觉得她住在作者的身体里。由于她的存在,作者在遐想与梦游中便有了实体,有了灵魂飞翔的快感,有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请女人猜迷》是作者早期又一部中篇小说。它让我们清晰地看见一个写作中的作家的梦幻世界,是如何带着忧郁和落寞的嗓音,吟唱一首哀婉的歌。并以独特的叙事方式,阐述作家与女主人公“后”和男主人公“士”的情感纠缠。然而,这些情感纠缠又仿佛是虚无的。仿佛是作家在写《眺望时间消逝》这部小说时,因手臂肌肉严重拉伤而不得不定期去医院做电疗时的虚幻梦影。应该说,作家借助“士”与“后”这两个人物开始了一场自己的精神远游。他要洞悉“士”的内心景观,是多么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亦要让“后”迷醉般地疯狂。在“黑暗”与“疯狂”中,作家奇思异想地穿梭在语词中,让读者明白“士”曾经是一个人物,而现在是个残废人。他的身份始终处在变异之中:他是见习解剖师,他偷吃解剖室的蛇而被开除。但他又是个谕世者,一个热爱文学有正义感的凡夫俗子。一个谋士和心力交瘁的臆想者。而“后”倒像是作者身体里的另一个“丰收神”。

孙甘露试图颠覆所有小说的形式规范。小说是什么?他似乎有他自己的理解与诠释。在我看来,孙甘露不大注重故事,却在乎小说的环节、细节、变化,以及恰如其分的妙处。他小说中的诗意,也并不仅仅在他那些遣词造句、修辞很得当的语词里,而是浸透在他整部小说的气场与灵魂中。我读他的小说,除了享受语言的快感,还有冥冥中小说气场带给我众多精灵在飞翔的感觉。这便是天启了。我透过小说,仿佛看到作者布满气场的躯体,精灵正蔽蔽地从他的细胞里飞出来。

《信使之函》也是作者早期的一部中篇小说,这也是一个幻想式的、沉思与哲理并融的作品。“信使”与“耳语城”的关系,就像把“邮差”这个实体,冠以美丽的语词后,抛入了虚幻中。而那虚幻,又与“信使”视角中的历史紧密相连。从表面看,作者表达了信使、信、耳语城、六指人与“我”的内在关系,实际上作者的主旨是表达一种看世界的角度与方法,说得具体点,就是观察生活、提炼生活和描述生活的本领。

在《访问梦境》这个小说集中,还有一篇《大师的学生》,也让我喜欢。这篇小说,与孙甘露其他小说不同,它在现实与虚幻之中,有着一个完整的人物与故事。既对生活有深刻的洞察,又不失诗意的荒诞,写得相当厚重。只是在“气运”上,某些地方有点断;在形式技法上没有《访问梦境》有感染力,但这仍旧不失为一个好作品。

《大师的学生》阐述了博物馆管理员维庸、画家立人与“我”的故事。以我的理解,维庸、立人,与“我”都是从孙甘露身上幻化出来的人物。他们都是精神追求的殉道者,他们生活得并不轻松。正如作者在小说末尾说:“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在一个旁观者的眼里是若明若暗的,只要揭示得充分,便具美感。”因此,我认为孙甘露小说的深刻度不是在人物的刻划上,抑或是苦难的生活经历上,而是铺在字里行间,让我体味着一种灵魂的深刻。由此,我感到孙甘露的沉重。

未见孙甘露前,我看过孙甘露《一个作家与一座城市》的电视节目。屏幕上的他所折射出来的精神状态,与他小说中男主人公的形象颇为吻合。洒脱、内敛、冷静、沉思,他有一种给人不急不躁很有修养的感觉。在陈村召集的“小众菜园”网友聚餐上,我见到了孙甘露。孙甘露个子高高大大,看上去很朴实。由于隔着几个位子,我们只远远地打一声招呼,并没有交谈,但仍然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以后,我们在“小众菜园”遇到会打一声招呼,偶尔也会发一封2·111311信件,保持着联系。

前阵子我从图书馆借回来了他的散文集《在天花板上跳舞》以及长篇小说《呼吸》,还从“小众菜园”下载了他的随笔《上海流水》与他发在《上海文学》上的长篇《少女群像》(节选读孙甘露的作品,就像走进他迷宫式的艺术世界,需要安静、耐心地品味,才能慢慢领略其中的奥妙与神韵。尤其是他融散文、诗、哲学、寓言于一炉的小说,只有耐心品味,才能感到他小说的翅膀,煽动着读者的心灵,弓领着读者翱翔到美学的范畴,使其艺术更为艺术。

《呼吸》是孙甘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他早年建立的文学概念实践的最长文本。他的小说中有屠格涅夫的即种“静也有萧洛霍夫式的某种“尖锐性但孙甘露无论短篇、中篇与长篇小说又都给我没有篇幅的感觉,这也许在于他的小说无论从哪一段走进去,都可以领略他奇妙的语言特色的缘故。而小说的长短便被我忽略了。就像一个盲人在黑暗中摸索,不知道终极目标在哪里?

长篇小说《呼吸》在散漫的结构中,故事也是完整的。但孙甘露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又不仅仅在故事上。他所表达的也许是爱欲的自由性、灵魂的虚无性、个人生活的无效性,以及世俗经历的不可描摹性。这是在他文字背后才能领悟的表达,而在文字的表面却比较能够清晰地看见罗克这个不务正业的颓废的男人,却有着布尔乔亚与波希米亚的情愫。于是在一种雅致的懶散中,罗克是一个都市中的漫游者。他游走于几个职业各异、性格各异的女人之间。

就像“酒吧长谈”,孙甘露常常用它灵光一闪的精彩语词,给小说涂上一层金黄的亮色。因此,《呼吸》让我感到一个都市男人的颓废呼吸的美。他美在对往事的缅怀,或挥手的姿态如风中落叶。他是那么优雅而无奈:一种不满、一种郁闷、一种哀伤、一种孤独。我想这样看似不务正业的男人,其心灵的苦难,有时往往比实际的苦难更苦难。

孙甘露被文坛称为先锋作家,亦是作为当代语言实验最偏激的挑战者。在我看来,他对这些称呼都无所谓。他所在乎的是自己的写作状态与写作能力,自己的艺术理想与探索道路。因此他读得多、想得多、思考得多,写得却少。这年头各方面的诱惑都很多,一个知名作家要做到写得少,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知道孙甘露1959年生于上海,祖籍山东,读小学、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写一种作业之外的幻想性东西。那时候他是一个幻想的孩子。他父亲的部队在郊区,周围有农村,他就拿那些东西做素材,想象一个故事。而他的外祖母,他的母亲以及他从小生活的一部分街区,也给他带来不少幻想的东西。比如:街景、破旧的铁路或者铜、磨损后的光亮、或者进出的人,他们彼此的关系给他无限的想象。

《在天花板上跳舞》是孙甘露的一部随笔集,这部集子里还穿插着几首小诗,别有一番风味。集子里的文章大多短小精当,具有思想性。在《写作与沉默》这篇文章里,孙甘露写道写作似乎不是努力发出声音,而是努力不发出声音。沉湎于书本和冥想是人对自己的一种奇异的疏远和孤立,它的形式就是深居简出,并且和日常生活形成对抗。”这对我深有感触,并且唤起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