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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白房子人物

我乡间的亲人已纷纷谢世我边疆的战友已不知西东一一引自旧作指导员指导员原来在新疆军区警卫团。龙书金到新疆,说,警卫团是保日王恩茂的,让它解散。当时,正好中苏边界、中蒙边界紧张,警卫团就化整为零,分散到边界一线去了。指导员的爱人在乌鲁木齐。当年乌市支左,指导员是排长,他带进去一个排,带出来成了两个排,为这事,据说受过批评。指导员说,幸亏撒得快,迟一点,就成三个排了。在我们士兵眼里,指导员是白房子的象征。他轻易不外出,每天风纪扣扣得严严的,扎着根武装带,和我们站在一起。他教我们练剌杀时,有一个动作很特别,就是向后跳跃的时候,枪刺剌出。副连长是军事专家,他很不以为然,他说:“后退的时候,枪刺刺出去,剌谁哩?”指导员说:“这一枪是虚剌,是掩护自己后退!”

事情过去许多年了,我觉得指导员的话是对的。指导员有面部神经官能症。队列前面,他大吼一声:“立正!”

下面紧跟着一句是“大家不要动了”。所有的人都像一棵树那样站着,纹丝不动,只有指导员的半边脸上的肌肉,猛烈地抖动起来。大家想笑,不敢笑。指导员是个严格的政工干部。有一次吃饭前唱过歌,他叫所有的人都检查一下自己的腰带。那时,我们偷偷地把马鞍上的马蹬革,拎在自己腰里。指导员指着自己的布腰带说:“我这腰带,拎了八年了。人一生,几个布腰带,就打发过去了。为啥要去柃公家的马蹬革!把马蹬革卸下来,交到连部里,再吃饭!”有一次,上级来了个工作组,检查连队的批林批孔。我多了一下嘴,说连队抓得不力。为这事指导员很恼火,本来定下我去上大学,结果换成了我的一位同乡。事后,我才知道,这次是来考察指导员的,由于我的话,他在部队的最后一次提升机会,没有了。这事叫我好内疚。指导员也彳艮内疚,在我离开边防站的时候,他说起当年没有让我上大学的事他说他做错了一件事。我说:错在我!额尔齐斯河有一年春潮过后,界河与额尔齐斯河的交汇处,出现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三角区。也就是说,界河在这里分成了两股,圈下了这块三角地带。边界线是以界河中心线为界的这块三角区很可能要酿出一场珍宝岛式的局部战争。当我郑重其事地将这事向指导员汇报时,指导员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早就知道!指导员向上边汇报了没有,我不知道,不过,他拿得那么稳,一直小心翼翼地捱到中苏关系解冻。时至今日,我只能说,他是对的,没有他的老谋深算,我大约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的那可爱的儿子,更是无从谈起了。指导员已经转业,现在在新疆钢铁公司经警中队当教导员。他有三个子女。当我的一篇有关白房子的、说,被他们看到后女儿问父亲说:你真的在那么恐怖、凶险的地方呆过吗?指导员点点头。指导员还把女儿的这句话,写信告诉了我。我为那位没见过面的女孩子的这句话,掉了泪。副连长副连长是老边防。拎一根武装带蹬一双雪亮的马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副连长爱骑烈马,巡逻时,遇到地势平坦处,策动马,狠命地跑上十几公里。他说这叫“李向阳过草滩”。我第一次前往别尔克乌争议地区巡逻,就是副连长带队的。这次巡逻我掉了马。副连长喜欢在吃饭的时候,站在队列前面训话。他训话的开头两句总是:“哨兵晚上注意点,咱们是头别在裤带上过日子哩,知道不知道!”有一年,军区文工团到边防站来。原来说好,要住一晚上的,可是,演节目期间,对面苏军的照明弹,曳光弹,穿甲弹,打得天空五颜六色。文工团说,他们演完节目,连黑搭夜走。边防站已经腾好了床位。听到这话,副连长窝了一肚火,他说:“就你们的命是命!”

副连长正火着,一个独唱演员还不识相,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杯开水,呷了一口,嚷嚷开了:“这水里有碱,我一口就喝出来了!”

副连长见了,骂了这演员一通,还伸出个大巴掌,要打他。指导员批评了副连长。副连长一向不买指导员的账,他说:“不就是比我多穿一双解放鞋么,有啥了不起的!”

这话也是副连长的一句口头禅,专门呛指导员的。副连长在我眼里最威武雄壮的一幕,是那次遣返羊只。苏方的两只种公羊跑过来了。双方约好,在北纬多少度东经多少度,北京时间几日几时几分,莫斯科时间几曰几时几分,在界河三号口交接。那天,副连长除了平日的那身装束以外,还多加了副白手套,别提多牛了。交接仪式上,他一副威赫赫的样子,像个将军。他做着各种手势,他脱下帽子,在空中划着大圆圈。我没有能参加那次交接,我掉马时叩断了大门牙,副连长说我的形象有碍军人观瞻,我只捞了个抱着冲锋枪,趴在沙包子后面掩护的角色。副连长家是地道的农民。他家里很穷,他的一个家人(可能是弟弟)是神经病,我听上士说,他常常借钱,寄给家里,买粮食吃。如今,我想,他那威严的外表背后,一定隐藏着许多的苦楚。副连长在我离开白房子不久,退役了。他是河南人,姓陈。他回到乡下,在他家乡的那个公社,当武装专干。这个专干我想将一直会当到退休的那一天;余下的晚年,他大约就是吃蹴在家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摸着老寒腿,回忆自己的白房子岁月了。连长连长这个位子,原来空着。空了很久。连长到职以后,边防站连续发生了几件事情。一位河南籍兵,在一号口(界河与额尔齐斯河交汇处)抽烟,引起大火。火势越过界河,蔓延进到苏方,一直烧到额尔齐斯河下游几十公里处。一位陕西籍兵,打马草时横渡额尔齐斯河,被水淹死,尸首冲到下游一百多公里处。苏方出动直升飞机,将这个叫韦玉良的尸体,从斋桑泊运到阿勒泰城。这两件事都造成了涉外事件。记得,指导员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三把,不知道又是什么乱子呀!”

这话说得连长大窘。连长的老婆在哈巴河县城。每月,连长要回一次家探亲。回家前,他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呆几天,我们说这叫“养精蓄锐”。回站后,他又要在房子里关两天,我们说这叫“恢复元气”。哈巴河是营部所在地,随军家属都在这里。一月一探是营部的规定。最初,是半年一探。有个家属耐不住寂寞,发生过一起“胶水瓶事件”,她罗圈着腿,找营部莫医生。这事一时间成为笑谈。营长在军人大会上,骂道:“尽出洋相”。以后,“一月一探”这个规定出台。连长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浅。晶!政指副政指也是河南人,一口乡音始终未改。他说话喜欢用歇后语和土语。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他会信口说出我操,真日毛!”“真”字咬得很重,“毛”字扬起来十分好听。遇到谁提了个好的建议,他会立即兴高采烈地说:“两个老婆对屁股,四(是)个门!”他爱听豫剧。边防站的起床、吃饭、午休,就寝,是靠有线喇叭指挥,他永远在那里边放着豫剧《朝阳沟》。尤其是早起床和午休起床,那豫剧,简直就是催命咒语。至今,我一听到豫剧,就紧张心惊肉跳的。副政指又小又瘦又黑,不过他骑着全站最漂亮高大的一匹马。这马全身雪白,他叫它“大青马”,他解释说,马刚人伍那阵,全身是青的。巡逻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全身戎装,面色严峻,像一只凶猛的黑鸟,敛落在白马上。新兵到站的第一次紧急集合,就是他指挥的。他挥舞着手枪,叫道老修一个加强连,穿过一号口,正向白房子方向迂回。命令……”这一幕令我终生难忘,因为我当时以为真的是敌情。副政指当兵十五年头上,从河南农村将他的黄脸婆接来,住在哈巴河。我当时正好到哈巴河开阑尾,俗言:新疆当兵三年,要吃掉一个毡筒的羊毛,就帮助他搬家。他的老婆,头上两个辫子以外,脑把上还有根扎着红头绳的小辫子。我们叫她“马小辫”。据说,副政指的家乡在很闭塞的豫西农村,当年接副政指那一茬兵时,当地老乡还管接兵的叫“老总”。副政指在我离开白房子后,又到与我们毗邻的克孜乌营科,红柳边防站当了一任指导员,然后转业。我曾收到他转业后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一个叫“义马”的煤矿继续搞政工。储医生储医生有个毛病。他看见你打菜过来了,就凑到你跟前,鼻孔搁在你碟子上,然后用一根指头,按住鼻孔,嘴里“咝儿,咝儿”两声。你说:“脏死了,我不吃了!”

他说:“倒给我!”

他和副连长都能放屁从连部到饭堂,五十米距离,他俩能一步一屈,从这边台檐放到那边台檐。他说放屁是胃功能良好的表现!”他是医科大学毕业生,在十六医院恋了个伊犁军分区司令员的女,交女朋友,三天两头通信。有一次,他太激动,信没有封口,就寄走了,过了几天,他收到了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信中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的信,以后也不封口了!”

他和这女朋友后来吹了,女朋友嫌他不争气,迟迟没有入党。女朋友的最后一封信,写得漂亮极了,记得有“中国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你会找到称心如意的爱人的”这些话。储医生捧着信,哭呀哭。储医生是浙江宁波人,后来打报告,退役了。那是一个悲哀的日子,下着满天大雪。全连列队欢送储医生。一只马拉爬犁,将他送到别尔克乌军民联防指挥部,那里的斯大林一百号牵引的大爬犁,再将他送到哈巴河县城。孟群立我到班上时,孟群立是四〇火箭筒射手,我是副射手,后来,他当了副班长,我晋升为射手。他是河南伏牛山区人。据说,家里有十三个孩子,他排行老大。父亲每一次上集,都要买碗,可是,碗老是被孩子们打碎,父亲一气之下,就从山上砍了一棵树,树上掏了十三个窝窝。父亲将这树放在台檐上,吃饭时,母亲像喂猪一样,端着盆子,给每个树窝里盛一勺饭。这是他的老乡们经常揶揄他的话。是真的?是假的?我不清疋。孟群立放过马,放过牛,放过羊,放过猪,他对每一行都很投人,迅速地成为其中的专家。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钉马掌。马没掌,冬天走冰打滑,夏天走沙子烫脚,孟群立说我来钉,我在家里打过铁!”他钉马掌,可苦了我。我给他当下手。我发表在《解放军文艺》上的《装蹄员的心》,就是写这钉马掌的事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大哥。他的榜样,告诉了我一个普通的边防军战士,应该怎么做。他是我入伍的第三年复员的,走时,他将他腰间的那根马蹬革,送给我。二十年过去了,这根马蹬革,现在还拴在我的腰里。他走后的第二年,边防站的马掌,是我钉的。我硬着头皮,把所有马的蹄子齐齐抱了一遍。阿同拜阿同拜是哈萨克族人。他说他的名字应译作“阿依同拜依”,就是“三个巴依”的意思。生他的那一天,三个巴依从他家门前走过,父亲给他取了这名字。阿同拜高挑的身体,深邃的、鹰一样的黄眼睛仁,挺阔的鼻梁,尖下巴。再加上比我们要白许多的皮肤,他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我们同时下连,同时分在一个班。第一次紧急集合,雪地里十公里强行军,他身上背了两个弹盒,肩上扛了一匣子弹,还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背上的火箭弹筒抢去,背在背上。他是班用机枪副射手。后来总结时,阿同拜受到了表扬,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有一天,阿同拜把我拉到内务室,神秘地关上门,然后问我:愿意不愿意学雷锋?原来,他叫我给他理发。我说连队有理发员,他理得好!”

阿同拜坚持要我理。阿同拜的头顶上,有一块铜钱大的亮斑,不长头发。他说,这是小时候害狼疮,留下的。我答应为他保守这个秘密,并且,真的,一直到他离开白房子,我都守口如瓶。有些好事的人,发现阿同拜睡觉时也戴着帽子,在大河里打渔时也戴着,猜着他头上一定有什么名堂。他们要找那个为阿同拜理发的人,结果找到了我,我说,他只是喜欢戴帽子而已。阿同拜有一张他姐姐的照片,他说姐姐给大巴斯贾那布尔当秘书。照片上的女子,很漂亮,有点像那时来中国访问的尼泊尔国王的王后。阿同拜动员大家找他的姐姐当老婆大家都应承着,只是复员命令一宣布,一个个屁股一拍,都回内地去了。阿同拜自己也想找一个汉族姑娘。他还在上学的时候,有两个女知青,在他们团场插队。他看上了一一个。午休的时候,他羞羞答答地去找人家。那女知青见他来了,“刷”地一下把内衣揭开,露出两个大奶头小哈萨,你想吃奶?”阿同拜见了,梧了眼睛,跑了出来。阿同拜骑马的姿势美极了。身子斜着,半个屁股搭在马鞍上,一手策马,一手扶住鞍轿。那一年,我的一个电影要拍,我写信给指导员,要他寻找阿同拜,我说,就为这骑马的姿势,也要请他扮演一个角色的。指导员后来来信说,新疆这么大,哪里去找!我的许多关于哈萨克民族的知识,就是从他那儿请教来的,例如格言“马背上摔下来的是胆小的”、“不要同骑走马的打交道”等等。他曾一度担任过边防站的马车夫,驾着三驾马车,像那个传奇人物夏伯阳一样,在戈壁滩上横冲直闯0车厢是一块平整的木板,靠近车辕的地方,两根木桩交叉着竖起来。他就站在木板上,手拄着木桩,高叫着,挥舞着鞭子。阿同拜早我一年复员。他走时,将自己用马尾编的一把蝇刷送我,我把自己刚发的一顶单军帽,送他。我记忆中的白房子人物,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由于篇幅的原因只能略写,只能挑他们中的几位来写。我想说的是,如果有战争爆发,这些人物(包括我),都会是最勇敢的军官和士兵的;正是这些人,在中苏边界那个充满恐怖和险恶气氛的时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集体,筑成了一个小小的要塞。1993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