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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宁阳遗调(2)

金大成一笑说,你想把这堆车卖给我?这倒不错,开药材行的改车行,打八岔呀?

庆五儿赶忙说,买主儿已经找着了几个,倒是都说有意,有人想出l20块一辆车的价钱买下来,加辆车总共就是2400块,然后再反手儿租给我,还让我这车行管着,一辆车的份子是15块,往后按月儿再交人家300块的份子钱。

金大成本是做药行的,这车行里的账便越听越糊涂,于是皱皱眉说,行了行了,你这笔糊涂账还是等着跟那边儿去算吧,我只问你,到底想让我帮什么忙?

庆五儿这才又尴尬着笑笑说,我一个外乡人,在街面儿上终归人微言轻,倒腾起这大宗生意来自然也就没人信得过,人家买主儿提出来,须让我在街上找个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儿给做保,否则人家花两千多块钱买了车,再将这些车交还我,总觉着不太放心。

金大成一听这话,又把眼瞟了瞟那桌上的蒲包儿,脸上便露出犹豫之色。

庆五儿赶紧又说,不过金爷尽管放心,我庆五儿虽说年轻,可也是街面儿上混的人,既然请您给担这个保,日后就决不会让您犯难,再一宗,这保人也不会让您白做,往后我每月儿除交那300块的份子钱,余外再另拿出50块来,算是酬谢您这保人的。

金大成一听眯起眼问道,月月儿50块?庆五儿说,月月儿50块。

金大成的心里自然也会划圈儿。其实这事儿要细算起来,自己并没有啥不稳妥,反正有这20辆车在,还怕他人跑了不成?于是沉吟了一下便说,听你说话这意思,年纪虽不大倒也是个茅房屙屎脸儿朝外的人,不过生意场上的俗话讲,当面儿银子对面儿钱,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你这20辆人力车,我总得亲眼去看一看。

庆五儿一听说,那就有劳金爷大驾了,我的车已在门口儿候着呢。

金大成就起身和庆五儿一起来到药材行。果然,就见一辆锃光瓦亮簇簇新的人力车正等在门外大街上。庆六儿一见出来人,赶紧从肩上拽下手巾抽打着车座儿,跟着就将脚踏板儿给放下来。金大成端相了端相这辆车,寻思一下就又改了主意,遂在店铺门口儿站住说,要不今儿就算了吧,看你这人也靠得住,我待会儿还有个要紧事儿,改天吧,改天你再来跟我兑保,捎带着取回保单去。庆五儿闻听赶紧说,改天来时,我一准儿把这月的份子钱也给您捎来。

金大成哈哈一笑,便转身回去了。

白鹤飞听罢笑笑说,这事儿就算行了,明天取了保单回来,你千万别再上街露面儿,后边儿只等着拿了你那份儿钱,就带上你那兄弟远走高飞,赶紧回东北老家去。庆五儿还有些吃不准,说白三哥,这事儿,真有这么简单?

白鹤飞摇摇头说,你看着简单,其实这内里自然没那么简单,不过你放心,这事儿肯定万无一失,至于大财还是小财,那就要看咱哥儿俩的运势了。

几天以后,白鹤飞便直挺挺地去了法院,把个金大成凿凿实实给告下来。

金大成直到接了传票,随包探来到堂上候审,也才知道庆五儿的买主儿敢情竟是白鹤飞。一下就明白了,自己是钻了人家的套儿。白鹤飞的名声金大成是早听说过的。这场破财之灾不言而喻,自然也就在劫难逃。

堂上说,原告诉称案由儿经查,全部属实,被告金大成所担保之人庆五儿,如今拿了原告买车款2488元已跑得无影无踪,目前尚无法对案,又经查,他手头未曾有过一辆人力车,扬言所开车行更属诈称,而在与原告车款交易时,庆五儿还曾许诺,要预交原告l0个月的车份钱,按每月380元计,10月共计3000元,截至事发尚分文未付,原告亦出示有合约为证,如此几项累计,原告总共损失约5400元,目前庆五儿缉拿不到,按保单明文开列,原告所受损失,应由被告亦即担保人金大成悉数赔付。

案情清楚,案由明白,证据事实亦属确凿。法院一槌定音儿,当堂就审结了。

这天从堂上下来时已近傍晚。金大成直到出了法院大门,一张四方大脸仍给气得煞白。他恨恨地对白鹤飞说,久闻你白鹤飞大名,今天我算领教了。

白鹤飞微微一笑说:金老板,纸币大洋我都收,只是尽快结清了吧,我还等钱用。

说罢,便转身跳上一辆人力车扬长而去。

这年一进秋景刊,白鹤飞果然交了桃花运。

白鹤飞原本不近女色。这倒并非因为有什么病,他只是不耐烦去跟女人打那些择不清扯不断的腻歪。平时闲云野鹤独来独往,实在耐不住了便去花街柳巷走一走,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所以直到三十多岁,就仍还是孤身一人。

宁阳城东曾有个绸缎庄韩掌柜,被白鹤飞勾引着做了笔大头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屁滚尿流。事后竟倒霉看反面儿,一眼相中了白鹤飞,死活非要招上门去做个倒插女婿。据传说,这绸缎庄韩掌柜家的千金还真是个大美人儿,品貌长相儿在宁阳城里都算得上是一等一,曾有多少富贾子弟驾着宝马香车前去求亲,都被拒之门外。可这回据韩掌柜透露,这一门亲事竟还是韩小姐自己提出来的,并已发下誓愿,说是非他白鹤飞不嫁。后来白鹤飞只与这韩掌柜喝了一回酒,婚事便就此作罢了。至于在喝酒时,白鹤飞究竟与那韩掌柜说了些什么话,人们便不得而知。这一天白鹤飞也是合当走运。早上一睁眼,就觉着右眼皮子噼剥乱跳。待吃过早饭漱洗齐整,便带上庆五儿出了门,一路朝着北街上的“得意茶坊”走来。

这时的庆五儿已不再东躲西藏,跟随白鹤飞在街上一路走得大摇大摆。

那一次金大成的事后,庆五儿拿了钱便死活不肯再走。只把兄弟庆六儿打发回了东北老家,自己便死乞白赖地在白鹤飞身边留下来。说是他也曾让人给占过一卦,那占卦的当时只说给他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庆五儿说,这一回这“良禽”他算是找着了,就是白鹤飞白三哥么,往后只要白三哥往哪飞哪儿栖,自己便也跟着哪儿梄就是了。

自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少日子,庆五儿并没离开宁阳城,而且竞还住在白鹤飞家里的消息,便传进了金大成的耳朵里。金大成气得翻着两眼直冒泡儿,有心想去法院再将案子翻过来,却又情知自己斗不过那诡计多端的白鹤飞,更抓不着人家的证据。

这时的金大成,已让法院给逼得山穷水尽。为偿还白凳飞警5400元债务,他凑来凑去实在没办法了,最后不得不将西街上那爿“大成百草药材行”也盘了出去。却还要嫂驴屙硬屎死撑面子,特意向买主儿要的是有一色的“袁头儿”现大洋。过罢手续当天,金大成便雇了一辆铁轮儿大车,将这堆明晃晃的银洋招摇过市地给白鹤拉过来。

白鹤飞出来一看,就是一愣。

金大成回手朝车上一指哈哈笑着说,怎么样,白三儿?我金大成在这街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爷们儿玩得起就输得起,看看这车上吧,清一色儿的“袁大头”、你要是挑出一个“孙头儿”来,就把它扔的我脸上!

白鹤飞看见,车上拉的满满几口袋,里边装的显然都是现大洋。

金大成又唾沫星子乱溅着说,我今天要给了你一个“英洋”、“站人儿”、“孙大头儿”,就算是我手穷了!拿秤来称称,个顶个儿是足斤足两七钱五的银子,货真价实!

白鹤飞也笑了,当下就叫出人来过数。

金大成却一伸手拦住了,又说,先等等,我金大成要吃亏,总得吃在明处,听说那个叫庆五儿的小兔崽子眼下就在你家里,怎么样白三儿,叫他出来跟我见见吧?

金大成这里话音儿未落,庆五儿却已从白鹤飞的身后闪出来。他冲着金大成嘿嘿一笑,把手抱了抱拳说,好啊您哪,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吧,金爷?

金大成一见了庆五儿,两眼立时就瞪出血来,正要上前去抓住他,庆五儿反倒迎上前来,不慌不忙地说,金爷,先别着急上火啊,您要真想抓我,就凭您这两下子恐怕是抓不住,我这话您信不信?不信就试试,不如去喊个捕头儿来怎么样?

庆五儿说着将身儿轻轻一纵,就跳到了大车上,把那几口袋大洋拎下来,又拍了拍两手笑道,实话说给您,就是捕头儿真来了他也拿我没办法,我叫庆六儿,跟那庆五儿是双生兄弟,那捕头儿横不能抓了我去替我哥顶罪不是?

金大成这里早已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白鹤飞在一旁哈哈笑了,走过来说,金爷,俗话说脚底下潦泡自个儿走的,怨不得旁人,要怪,也只能怪您自己经师不到,学艺不精,往后吃一堑长一智吧!

金大成咽下口唾沫,又喘出一口粗气说,白鹤飞,这宁阳城里八街九道七十二条大巷,你怎么就单单选中了我?难道是看我金大成好唬弄,好欺负不成?

白鹤飞摆摆手说,金爷,你这话就说差了,你我虽不同道,但有句话想必也是听说过的,所谓歪财好掠本钱难夺,你那“大成百草药材行”的来龙去脉不用我说,你自己心里该是最清楚的,总不会是善去善来的本分钱开的吧?

金大成眨巴着两眼张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白鹤飞说,我这也叫替天行道,掠了就掠了。金大成昕了把头朝左歪一歪,又向右歪了歪,嘴上连声说好,好好,你白鹤飞真是说得好极了,今儿个就算我经师不到学艺不精,我自认倒霉,可你也不要忘了,你白鹤飞那手里更不是善来善去的本分钱,日后你也当心着点儿吧!

金大成说罢啪地一轰大车,便叽里咕噜地走了。

白鹤飞在这个上午原本另有打算。西街上有家挺大的洋杂货店,老板是个西洋人,最近说是想着回国不干了。正准备将店铺关张清理货底儿,这天上午,要请街上有意的买主儿去给估个价儿。白鹤飞自然无心盘下这烂货底儿,只想去看看热闹。但庆五儿告诉他,说已在“得意茶坊”约了祝三荷,讲好这天上午不见不散。白鹤飞一听是祝三荷,当即就决定不再去西街。匆匆吃过早饭,便和庆五儿一起奔北街来。

祝三荷是个土鳖阔少,与庆五儿在“得意茶坊”新结识不久。

白鹤飞平时闲下无事,有个来“得意茶坊”喝盏茶的习惯。这里坐落北街,清静也雅致,往来茶客多是些有头有脸儿的体面人物,也有手头儿趁俩糟钱儿专好附庸风雅的宽绰主儿。庆五儿随白鹤飞来过两回,一说便相中了这块地方,从此甭管有事无事,就经常自己溜达过来,也泡上壶茶像模像样儿地坐一坐。

这“得意茶坊”是宁阳城里数得上的老字号。店堂分前后两进,前边儿临街四敞大开,三面的方棂子落地风门儿,每到早起,玩鸭儿的溜早儿的人来人往茶座儿最多。后院则是个清雅别致的小花厅,闲杂客人也少,专供常客大主人在此闲坐,或谈些生意上的事。庆五儿每次来喝茶,便到后院的小花厅来。

起初庆五儿并没将这位祝少爷放的心上。只听旁边的茶客议论,说他叫祝三荷,字小染,是个不懂倒正的二百五少爷,当初爹妈在世时给留下俩糟钱儿,如今就整天憋着法儿地霍霍这点家底儿,也不知鼓鼓捣捣地总折腾些什么事,反正看着挺忙。直到有一天,这祝三荷在小花厅里跟几个茶客争竞起来,才一下引起了庆五儿的注意。

当时庆五儿正坐在个角落里,见祝三荷在那边儿脸红脖子粗地越说话声音越大,就招招手把祝三荷的家人叫过来。这家人叫陈古柳,五十多岁年纪佝偻着腰,整天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揪心相儿。据说他早先叫陈富贵,这陈古柳还是祝三荷后给改的名字。

陈古柳过来哈哈腰儿问,这位爷,你叫我有事?庆五儿用下巴指指那边说,你家少爷,那是跟谁吵吵呢?

陈古柳无可奈何地说,嗨,甭提了,我家少爷也是冤大头,前些天花了一百大洋,从个过路贩子手里买了幅字画儿,愣说是王羲之的真迹,一下高兴得不得了,可刚才跟那几位一说,人家都不信,说真要是王羲之的手迹别说一百大洋,就是一千大洋也拿不下来,我家少爷自然不服气,一听这话就跟那几位争竞起来。

庆五儿听了微微一笑,便起身走过去。

这时,一个留着两撇油胡儿的瘦白脸儿正振振有词地说,王右军的真迹你别说眼下,就是在当时也不好讨换哪,如今要想看王羲之的字儿,也不过就是那份《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帖,可就这份碑帖还不一定都是王羲之的亲笔手迹呢。

祝三荷听罢一边冷笑着,摆摆手说,这就不好再往下说了,要连《大唐三藏圣教序》你都敢怀疑不是王羲之的真迹,再说旁的自然就更没法儿考据了。

旁边一个瓦刀脸戴水晶眼镜的中年人跟着站起身,伸手拦住祝三荷道,小染老弟小染老弟,这你可就真是有所不知了,这《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确并非王右军一气写成,而是后人给他集的,相传唐朝时有个和尚,为集这篇《大唐三藏圣教序》给了王羲之的后辈不少钱,然后就在他家里乱翻,什么账本儿呀,对联儿呀,批注的书籍呀,有一个算一个,就这样才把这篇文章给集下来,你想想,这些字迹要是这么来的那还能靠得住么?光是账本上誊下来的字,没准儿就是当时他家哪个账房先生或大师傅写的呢!

茶坊里的人一听就哄堂大笑起来。祝三荷顿时哑口无言,站在那里憋得面红耳赤。

就在这时,庆五儿却突然对那瓦刀脸说,这位老兄,你的话也不尽然吧?

瓦刀脸正在得意之际,不禁一愣问,哦,你这话怎讲?

庆五儿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依你说这世上就寻不到王羲之的真迹了?我看未必,我就曾亲眼见过王羲之的一幅小品,据说是他当时寻鹅的一张告白条儿,后人不知怎么得着了给裱起来的,怎么能说见不着王羲之的真迹了呢?

瓦刀脸冷冷一笑道,王羲之寻鹅?这倒闻所未闻。侮辱导儿说,“羲之放鹅”,这位老兄这么大学问,不会没听说过吧?兰哆瘦白脸儿走过来,上下看看庆五儿说,这位老弟雾着譬生,听口音,也不像是我们宁阳人,请问面;高庆五儿一听这套酸盐假醋的转文。差点儿没晰幸誓登摆手笑着说,您甭跟我这儿转文,我也听不懂,望三荷这时倒像是遇着了知己,一把将庆五儿拉到旁导张茶桌上来,叫过茶坊伙计重新泡了一壶碧螺春,运刁顺上说,敢问这位仁兄尊姓大名,台甫怎么称呼?

庆五儿随口说,我在家排行第五,人们都叫我老五。祝三荷说,哦,原来是五仁兄。

警兰挚时,坐在旁边茶桌上的一个年轻女人,忽然噗哧笑出声来。庆五儿立时就有些不悦,扭过头去朝这女人看了一罂。兰奎全约摸二十七八岁,身穿一件红底儿黄花滚紫边毋的琵琶襟儿小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美人鬏,看去二面多字人耋竺少妇打扮。祝三荷这时也有些不高兴,横了这女人一眼道,你笑什么?

这女人似乎才醒悟过来,立刻有些不知所措地谢苎。誊在对不起,刚才,我是听见这位先生这名儿叫得硅新鲜的,一时忍不住,才不经意笑出声来。景五些却已经认出来,这女人最近常坐在这里,总是=譬竺心忡忡的样子,看着好像有什么愁事儿。遂冲磊三荷摆摆手说,算了祝少爷,还聊咱的吧。

祝三荷这才又说,小染今天得见五仁兄,真是幸。庆五儿眯起眼打量了打量祝三荷,淡淡一笑说,祝少爷甭客气,我不过是个粗人,不像您这么有学问,不过我有个本家哥哥,他倒是精通书画儿这些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