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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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高原壮歌(2)

前往吐蕃和亲,嫁给松赞干布,唐太宗选择了她,历史选择了她,这,于文成公主而言,并无半点自由选择的余地。越往前行,满眼越是异乡风物。身不由己,不得不行,离乡渐远,不禁频频回首,恋恋不舍。对此,《西藏王统记》作了真实记录。当唐太宗告知文成公主“汝当往为吐蕃王妃”时,她回道:“无有佛法,土地贫瘠,道路遥远,难与父母兄弟相见,儿不欲往。”父王云:“汝必当去,勿作是语。赞普有大神通变化,具足法力……”在父皇的开导下,文成公主心有所感,思有所悟,挥泪作别。沿途行来,又有吐蕃大相禄东赞等人为她高歌,对即将抵达的吐蕃大地,对即将嫁与的夫君赞普极尽夸耀颂扬:“吐蕃藏地,吉祥如意。众宝所成,赞普宫中,神作人主。松赞干布,大悲观音。神武英俊,见者倾慕。以教治邦,人民奉法,诸臣仆从,歌唱升平。出佛慧日,擎功德灯。山产诸树,土地广博,五谷悉备,滋生无隙。金银铜铁,众宝具足。牛马繁殖,安乐如是……”文成公主的忧怀愁绪,在使节的宽慰下,渐渐有所缓解。

为表达自己的真诚美意,松赞干布将位于青海南部的柏海作为迎亲之地。

文成公主一行沿唐蕃古道前往柏海,这条道路虽然经过汉人前代君王特别是隋炀帝的大力开发,但仍坎坷难走。数条湍急的河流,得赶在隆冬的枯水季节才能顺利通过。经青海南道前往柏海,漫漫两千多里长路,一派荒凉,盛夏时节仍降冰霜,沿途见不到人烟,有时连饮水也没有,只好啃冰吃雪。一路行来,虽无什么大的危险与悬念,但也历经艰辛,留下了不少动人的故事与传说。和亲大使李道宗抵达柏海后不由得感慨万端地说道:“柏海近河源,古未有至者。”自古没有人到达,此话虽然夸张了一点,却也道出了此路的旷古奇荒与遥远难行。

松赞干布在柏海大兴土木,筑馆建城,然后亲自从藏南赶来迎接文成公主。《旧唐书·吐蕃传》写道:“弄赞率兵次柏海亲迎,见道宗,执婿礼恭甚,见中国服饰之美,缩缩愧沮。”松赞干布对送亲使李道宗行女婿礼,对文成公主及随行人员美丽的服饰赞美不已,仰慕之余,不禁畏畏缩缩,自惭形秽。

礼部尚书李道宗为唐太宗族弟,任命他为和亲大使由唐太宗钦点,也是有唐一代所有和亲大使中官爵职位最高的一位,加之松赞干布初一见面,就把他当成了岳父而拜行子婿之礼(两国交往,按常理,赞普以君王之尊,该由李道宗行君臣之礼),因此,便有人视文成公主为李道宗的亲生女儿。有文字记载,文成公主原名李雪雁,生父江夏王李道宗,但没有充分的史料依据作支撑,仅为推测想象而已。

自从得知将要远嫁异邦,文成公主知道,这是父皇交付的一桩与朝廷、民族有关的大事。她是大唐的象征,是中原文化的传播使者,是汉藏之间的桥梁纽带,稚嫩肩头托举着的,是大唐与民众的重任,而个人的爱情、婚姻、幸福等,则想得少之少。然而,当她亲眼见到松赞干布时,压抑着藏于内心深处的所有惶惑、疑虑不禁涣然冰释。哦,原来这位陌生的吐蕃君王并非想象中如怪兽般的青面獠牙,也不是步履蹒跚的年迈老者,而是一位二十五岁的英俊青年,犹如雪域高原的阳光,明朗亮堂。

长期浸润泱泱中华文明古风的文成公主,身上透出一股令人心仪的美丽聪慧与高雅气质,松赞干布不由自主地被她深深吸引。回到藏南,他专筑一城、新修宫室供文成公主居住,不仅对她言听计从下令改变藏人陋习,还主动学习先进的中华文明,尚汉礼,穿唐服,习儒典。《新唐书·吐蕃传》写道,松赞干布“归国,自以其先未有婚帝女者,乃为公主筑一城以夸后世,遂立宫室以居。公主恶国人赭面,弄赞下令国中禁之。自褫毡罽,袭纨绡,为华风。遣诸豪子弟入国学,习《诗》。又请儒者典书疏。”

当文成公主感受着夫君松赞干布的温柔与体贴时,二八少女心中,悄然涌出一股甜蜜的爱意。随着生活日久,交往愈深,爱意的波涛荡漾开来,不期而至的幸福,顿时溢满她的心胸。

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在柏海举行婚礼,然后一同移驻青海南部最为富庶的地方玉树县。近百日后出青海,向西藏进发,再行三千多公里,终于在这年的藏历四月十五日抵达拉萨。

拉萨,藏文“佛地”、“圣地”之意,汉文还有“逻些”、“逻裟”、“拉撒”之称。文成公主当时见到的不过是一片荒野沙滩,逻些城还在规划筹建之中。因此,文成公主及和亲队伍在这里虽然受到万人空巷、歌舞游宴的热烈欢迎,但呆的时间不会很长,不过作为一处中转站而已。他们的目的地,是当时吐蕃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山南琼结。

餐风露宿,饱经遥远的路途艰辛之苦,直到入住山南雍布拉康这座建于公元前2世纪的历代赞普王宫,文成公主花了三年时间,总算走完了长达七千里的唐藩古道和亲之旅,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唐蕃汉藏关系,也由此而拉开了新的帷幕。

文成公主初到西藏,最先处理与解决的事情,不是如何适应气候环境,也不是如何传播华夏文明——在长达三年的漫长行程中,她已习惯了西藏高原的苦寒缺氧、饮食衣着及风俗习惯;而先进的中原文化在藏民的认可与赞赏中,正逐渐深入人心,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些,于她都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与尼泊尔墀尊公主友好相处。

王昭君和亲匈奴,呼韩邪单于也有五位阏氏(皇后),王昭君位居第四。但其他四位阏氏均来自匈奴部落,以王昭君所代表的西汉大国之尊,她与其他阏氏融洽相处,从未发生过邀功争宠矛盾。松赞干布也是五位妻子,但文成公主所面临的情形则不一样了,论迎娶先后顺序,她排列末位,除藏族部落的三位妻子外,还有一位与她平起平坐,在某种程度上更为尊贵的尼泊尔墀尊公主。

佛祖释迦牟尼的诞生地毗蓝,便位于尼泊尔境内。墀尊公主来自的国度,虽然没有大唐强大繁盛,但从精神与信仰的角度而言,则更为纯粹、正统!况且她是尼泊尔国王的亲生女,于六年前就嫁到了吐蕃,与松赞干布,与这里的人民已经结下深厚的友谊。

女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而复杂,如果没有名份之争,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一旦地位、实力相当,就会使出许多手段争风吃醋、邀功争宠。面对文成公主的年轻美丽以及她所获得的特殊礼遇,还有松赞干布那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极度恩爱,墀尊公主昔日的中心地位发生了动摇,不由得妒火中烧。据《西藏王臣记》所载,文成公主刚到吐蕃,在“相见庆会”上,墀尊公主对她说道:“汉主文成汝,辛苦婚使迎,虽来此藏地,然我先为大。”于是,留下了许多关于墀尊公主与文成公主争嫡庶之位、正名分之誉乃至相互斗法的典籍记载与民间传说。虽然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至少折射出文成公主与墀尊公主相处之初,两人确实有过一定的矛盾与冲突。松赞干布夹在中间,肯定做了不少调解工作,他尽量一碗水端平,做到不偏不倚,在拉萨为墀尊公主建造了大昭寺,为文成公主建造了小昭寺,她们带来的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分别供奉在这两座庙中(后来相互作了调换)。

文成公主虽然年纪轻轻,却有着博大的胸怀,尽量不与赤墀公主争高低、论短长,以高超的智慧减少摩擦、化解矛盾。慢慢地,墀尊公主被她折服、感化,两人建立了相当友好的关系。两人虽然都没有生育,但都受到藏人的赤诚爱戴,分别被尊为白度母、绿度母。至今许多寺庙,仍供奉着她们的塑像,一般情形,松赞干布居中,墀尊公主在右,文成公主位左。而其他三位藏族夫人倒给忽略了,唯有布达拉宫给了她们一处空间,三座塑像并列一排,也许是妻以子贵的缘故吧,抱着王子(也是松赞干布的唯一儿子)的萨赤江夫人居于正中。

文成公主之所以千百年来受到藏族人民的尊崇与爱戴,在于她所带来的中原文明惠及了吐蕃广大民众。藏地至今仍流传着这样一首颂歌:

远从汉族地区,来了王后公主。

把三千八百种粮食,带到咱们藏土。

藏地从此开始,种上了各种粮谷。

远从汉族地区,来了王后公主。

把五千五百名工匠,带到咱们藏土。

给西藏地区工艺,打开了发展门户。

远从汉族地区,来了王后公主。

把五千五百头牲畜,带到咱们藏土。

给藏地洁白乳酪,打下了丰产基础。

歌中所唱具体数字,自然是文艺作品中一种表示繁多的夸饰,借以表达他们对文成公主虔敬的感恩之情。她带去的谷物种子、生活用品、各种器具、先进技术,有力地促进了吐蕃农业、医学、历法、文化等方面的发展。那些随她一同进入藏地的工匠、技师等,推行汉族先进的耕作方法,加筑田塍,开挖畦沟,提高谷物、青稞等粮食产量;介绍饮茶、酿酒、造纸、制墨之法;帮助藏民安置水磨,节省劳力;向藏族妇女传授养蚕、纺织、刺绣技术,推动吐蕃家庭手工业的发展;传播中原建筑技术,拉萨城的建造,便凝聚了汉族工匠的心血,在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等诸多寺庙,汉式斗拱至今仍随处可见;改革历法,指导藏历采用汉族干支相配的农历计时法……松赞干布还在文成公主的帮助下革除陋习,列举杀生、偷盗、奸淫等十条必须惩罚的恶行,以及必须嘉奖的“十六要”善行如言语忠实、行为笃厚、帮助邻人等;在她的影响下,吐蕃人穿起了长袖宽襟的汉服,颇有意味的是,唐代汉人的生活方式、习俗至今在西藏不少地区仍有所保留。“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唐代诗人陈陶在《陇西行》一诗中的描述,半点也没有夸张。

2006年7月,我取道成都转机,来到了向往已久的西藏高原。山南地区电视台书记嘎多先生亲自驾车,带我前往他的故乡观光感受。车从泽当镇出发,沿雅砻河谷一路西行,光秃秃的高原山峰与两旁青翠蓬勃的青稞形成的反差,在我心中更是增添了几分神奇。前两天下过一场大雨,路中坑洼处仍积满泥水,经过近两个小时的颠簸,我们来到了生养嘎多的故乡——亚堆乡亚桑村。清一色的藏式住宅,典型的传统农耕生活方式,这是一个与全球化、现代化绝缘的古老村庄。尽管我出生在湘鄂交界之处的一个偏远村庄,这些年来也走过了无数荒野山村,可眼前面对的,却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为纯粹而古老的原始村落。嘎多一边与村民们说着藏语,一边用汉语对解释、叙说着这里的一切。他告诉我,按照要求,西藏学校实行双语(藏语与汉语)教育,因为村里没有懂汉语的老师,所以村办小学开设的,只有清一色的藏语课。缓步村中,在嘎多的引导下,我见到了一座古老的石磨,在清清溪流的冲击下,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这座至今仍能磨碾青稞的水磨,深深地刻印着文成公主当年入藏的文化符码。突然间,一种与远古相通的神秘,注入我的血脉。古与今,一瞬间就这么对接了。在潺潺的水声中,在千百年来吹拂不息的缓缓和风中,我的眼前,恍惚出现了文成公主的身影。一位中原汉人,并且是一位柔弱的女性,置身异域他乡的万千藏民之中,千年如斯,不仅没有被同化被淹没,反而以其独特的魅力,影响、浸润、感染着这里的一切,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坚强、坚韧与坚守?文成公主的身影飘忽不定,在村中绕了一圈,飘向更远的西方。我追寻着她的身影极目远眺,突然发现,那永远年轻的美丽形象,正耸立在前方那千年不化的雪山峰巅。

飞机从云层降落,越过雪山,稳稳地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空气因缺氧而更加透明纯净,能见度之高,使得周围的一切几乎触手可及。天更蓝更近,也更幽更远。新奇与新鲜,令刚到西藏的我兴奋、激动不已。可夜半时分,强烈的高原反应发作了,从未有过的偏头痛令我辗转反侧难以自持。幸而进藏之前有所准备,掏出随身携带的去痛片吞服,才有所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