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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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湖北人(1)

论及湖北人,很多人都记得林语堂先生在《中国人》一书中的有关描写:

在汉口的南北,所谓华中地区,是信誓旦旦却又喜欢搞点阴谋的湖北人,被其他省市的人称作“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因为他们不服输,他们认为辣椒要放在油里炸一下,否则还不够辣,不好吃。

《中国人》一书自1935年于美国问世至今,在漫长的半多个世纪里,林语堂对湖北人的这段概述一直被视为权威与经典之论,只要谈起湖北人,大都以此为据加以引用或转述。

林语堂对湖北人的论述自然不乏精辟独到之处,但多少也有点牵强附会与偏颇失真之嫌。比如说脑袋瓜子聪明灵光,并不等于对阴谋诡计情有独钟;比如说吃辣椒,四川人讲究麻辣,湖南人喜干辣,而湖北人觉得麻辣不过瘾,干辣又受不了,就搞了一点折衷,来点油辣——辣椒放在油里炸一下,辣味自然要打折扣,这是最起码的生活常识,并不是为了追求更辣;再则,对林语堂这三言两语的评述,我们实在无法指望他对湖北人的概括会有多么综合多么全面。

那么,真正的湖北人又是怎样的一番面貌呢?

法国著名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认为,一种文明的发生、发展及性质取决于种族、环境与时代三大因素。文明的载体是人,某种文明的特征便由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所构成的庞大群体反映与表现。于是,我们在论述湖北人时也可运用丹纳的有关哲学原理,撇开种族不谈,环境与时代的确是决定某一群体的重要乃至决定性因素。

就湖北的地理环境而言,大山与平原、湖泊与河流为其主体。湖北三面环山,西有武当山、大巴山、荆山、巫山构为一体的鄂西山区,北有桐柏山、大洪山、大别山形成的鄂北高地,东有幕阜山脉与江西分界。中部原是一望无涯、烟波浩淼的巨大湖泊,那就是常见于古籍的云梦泽。历经千百年的自然变迁,著名的云梦泽早已化为一股云烟飘散在历史深处,变为素为米粮仓之称的江汉平原。云梦泽虽然消失了,但其“残骸”——数以千计的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地遍及坦荡辽阔的江汉平原,湖北也因此而获得了“千湖之省”的美称。此外,浩浩荡荡的万里长江由西至东穿省而过,以长江为主体的近一千二百条支流在荆楚大地上更是构成了一个庞大而严密的水乡网络。

湖北原为古楚国腹心与主体之地,湖北人当然是地地道道的楚人后裔。楚人的根基在西部山区,当年只是一个方圆五十公里的蕞尔小国。“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因此之故,楚国、湖北又有荆楚之称。“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山区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山民大多吃苦耐劳、灵活敏捷、勇敢强悍。楚人正是凭着这股内在的“国民素质”在荆山崛起,不断发展强盛,最终成为问鼎中原的泱泱大国。在此后的历史长河里,不论时代风云多么变幻,当年于特殊环境中所形成的这种内在特征已成为一种集体潜意识积淀在楚人的骨子深处,作为一种特殊的遗传基因代代传承。

除了山地,楚国更多的是河流湖泊。水的流动柔弱与山的稳固刚劲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水色的秀丽、细腻与柔情从另一方面滋润、哺育着不断发展壮大的楚人。湖水、江水、河水的汪洋恣肆给人以波诡浪谲、云蒸霞蔚、瑰丽迷幻之感,便有一种丰盈的想象与浪漫的诗意在胸间鼓荡翻卷。正是楚地特殊的自然环境,催生、孕育了老子至柔至刚、生动玄妙的道家哲学思想,体现了楚人好逞神思、丰富辩证的思维特点:屈原那想象奇特、感情奔放、文采华美、风格绚丽的诗风,以及对天地万物的大胆质疑,“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热烈情怀,正是吸取了楚地湖光山色之精蕴,成为独领风骚的中国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

楚地的山水形成了先民独特的图腾崇拜,他们视凤凰为吉祥之物,认为凤是至真至善至美的神鸟,是雍容华贵、伟岸英武的象征,人的精神只有在凤凰的引领下才能飞升九天遨游八极。中华民族文化中崇尚的“龙凤呈祥”,便是中原的“龙”与楚地的“凤”,这两种图腾的相互融合,从中也可窥见汉民族的发展与形成,其实就是一个大家庭不断凝聚的过程。楚人崇拜凤凰,总觉得多了些阴柔之气,少了点勇武阳刚,他们的内心深处,时刻有着先祖的强悍之风在吹拂鼓荡,为了突出与弥补,在塑造图腾之物时,便选了百兽之王——老虎作为底座与依托:凤昂然站立在勇猛威严的虎背之上,充分显示出凤的雍容大气与灵动飞扬。

强秦东进,横扫六合,对楚国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与摧残,形式上的楚国虽然灭亡了,可内在精神却在楚国后裔的血液中沸腾不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骨子里的强悍勇武永不消逝。打败强秦主力的西楚霸王项羽,他身上所透出的“凤凰”之气——那一诺千金、舍生取义、雍容高贵的道德品质,至今仍令我们怦然心动、深情缅怀不已。项羽的乌江自刎,不仅是楚人凤凰之气的不幸夭折,而且标志着中国最后一个真正贵族从肉体到精神的消亡。此后,汉高祖刘邦的下流无赖与实用主义便一跃而成为左右中国社会的主流话语,无孔不入地渗透到历史的每一角落,其势力之强大,就连楚国后裔也无法避免。

只要我们将不断变迁的时代精神与一脉相承的历史渊源相互结合,便能探究、洞悉生活于某一自然区域的社会群体的本质特征。

独特的山水决定了湖北人的内在精神气质,而位居中国腹地与长江中游、周邻九省这一优越的地理位置,对湖北人更是有着不可忽略的改变与影响。

古代湖北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位于荆州,到了清朝末年,随着京广铁路的修建开通,武汉取代荆州迅速崛起,成为湖北省府所在。如果将万里长江视为东西横轴,京广铁路看作南北纵轴,其交汇坐标点,便是武汉长江大桥。武汉被誉为九省通衢之地,实乃名不虚传。湖北特别是武汉俨然国之中心,这在交通不甚发达的古代,自然有着其他省份无可比拟的优势。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吃喝玩乐各种珍宝,不论多新鲜的事物,多怪异的见闻,也不论往北朝南,还是向东朝西,位于风云际会之地的湖北人自然都会有所见识,并在心底或多或少地刻下一定的烙印与痕迹。日子一长,就有了一种见多识广的眼光,一种兼收并蓄的气度。再美的事物,也有一定的负面效应,往往是优的劣的、好的差的、红的黑的兼而有之。对此,湖北人不可能视而不见,也不可能顽冥不化地坚守自己的传统与独特,于外来新鲜事物就采取了一种折衷办法,以实用主义的态度视之:什么都来点,什么都不走极端,颇有点杂烩、杂交的味道,成为孔老夫子“中庸之道”执行得最为彻底、实践得最为充分的一个代表省份。

在此,我们可举具有象征意味的湖北人“吃狗肉”一事为证。北方人视狗为人类的忠实伙伴与宠物,狗死了,不仅不吃让其“全身”,还要给予“安葬”;南方人则不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他们不吃的东西,因此,吃点狗肉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也就吃得堂而皇之、“理直气壮”;而生活在华中地区,介于北人与南人之间的湖北人则来了个折衷,他们仿效南方人吃狗肉吃得有滋有味,却又不想“得罪”北方人,吃起来就有点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味道,后来还干脆弄出一则“狗肉上不了正席”的民间俗语流传至今。既然做了,又要搞点小动作加以掩饰,这,恐怕就是林语堂先生认为湖北人“喜欢搞点阴谋”的一个有力证据吧?其实,他所说的湖北人吃辣椒要放在油里炸一下,也不过是其折中主义、中庸之道的一种具体表现而已。湖北没有独特的鄂菜系列,但什么饮食、菜系都可以在湖北吃到见到。

国民中,湖北人的“拿来主义”运用得最为充分,也最为成功:道教并非起源于湖北,湖北人“拿来”之后,省内的武当山就成了道教圣地;佛教更是来自印度的“舶来品”,可一经湖北黄梅五祖寺的“加工改造”,就成了最具中国特色的禅宗,后经日本传至西方,还在世界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禅宗热”;再以中国传统文化中硕果仅存的中医文化与茶文化为例,也是“拿来”综合的成功典范,湖北蕲州人李时珍博采众长,留下了一部集中医之大成的《本草纲目》,被誉为中国古代药学百科全书;诞生于湖北天门的陆羽在吸收他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撰写了世界上第一部茶书——《茶经》,建立了中国茶文化构架与体系……

只要提起湖北人,外省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将他们与“九头鸟”联系在一起。“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一在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开始流行开来的俗语,如今早已传遍海内外。据说是一群江西人吃了湖北人的亏,就有人编了一个顺口溜:“天上九头鸟,地下一个九江佬,三个九江佬,抵不上一个湖北佬。”在流传的过程中加工打造,就变得更加精炼了。其实,九头鸟到底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更多的只是一种民间传说而已。据《山海经》所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极天柜,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由此可见,九头鸟的“前身”原为唤作“九凤”的神灵。将九凤与湖北人“串”在一起,与楚人的图腾崇拜密切相关。我们通过《虎立座》这一出土木雕,从凤凰那翅翼伸展、昂首欲飞的形象,已不难看出其与“九头鸟”一脉相承的内在线索与历史渊源。湖北先民尚凤,加之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所形成的见多识广、聪明灵活、韧性十足等性格特征,也就难怪外省人要将湖北人称作“九头鸟”了。如果从正面理解,“九头鸟”是说湖北人有九个脑袋在不停地转动、思考,充分显示出湖北人的聪明智慧与足智多谋;而从另一角度来看,则指湖北人刁钻狡猾、难以信任。因此,外省人认为“九头鸟”聪明有余信任不足,表现在经商方面,就是一般不愿与湖北人打交道,害怕被湖北佬暗中耍弄,吃了亏还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呵,你一个脑袋怎么抵得过人家九个脑袋呢?由此可见,“九头鸟”这一称谓里面实则包含着外省人的深刻教训与谆谆告诫。不管怎么说,“九头鸟”三字由外省人口中说出,多少有一点含讽带讽的贬义。而湖北人却不以为然,明知“九头鸟”在外省人眼里贬多褒少,他们不仅不忌讳,还常常以此自诩,似乎对“九头鸟”这一称谓十分满意。前些年一首炒得沸沸扬扬的歌曲《湖北佬》,报出六百万元的天价竞拍,最后以三百万元成交。歌曲由湖北人自己作词自己谱曲,开头的两句歌词就是“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这也从另一角度反映了湖北人的豁达大度。是呵,他们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什么没经历过,好一点歹一点,褒一点贬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九头鸟这一称谓并未含有明显的敌视与恶意,仅从正面含义来理解,就是对湖北人形象的一种确认与肯定,也算得上一个价值无穷的“品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