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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走向海洋的心灵皈依(1)

茫茫宇宙,灿烂星河,唯有地球是已知的蓝色星球。

地球之所以呈蓝色在太空中运行,就因为水的缘故。水,是地球最为突出的特点,是生命发育的基本条件。地球总面积中,海洋约占71%,陆地仅有29%。即使这不到三分之一的陆地,也遍布着长江大河、小溪堰塘等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水系。

水是人类生存的必需之物,也是阻隔人类走向世界、了解地球的最大障碍。

人类起源于大海,而最初的活动范围却局限于陆地,海洋是仅次于太空的域外陌生世界。每当人们感叹自己的藐小与无奈时,便用“望洋兴叹”一词予以形容。是的,面对浩瀚如垠的大海,人类特别是古人真的只有仰天长叹、莫可奈何的份儿。他们将这种浩叹变为凝练的成语,对于海洋的畏惧与无奈就这样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弥漫、渗透至今。

第一次见到大海,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眼前的海水是咸涩的,不能饮用的。当我们走进大海怀抱,面对环绕四周的海水,还得自己带上足够的淡水才能维持生命,一个时兴不久的词语——悖论,顿时跳了出来。是的,置身无边无际的海洋却必须自备饮水,这不是地道的水之悖论又是什么?

然而,大海于人类而言,又是那样充满着强烈的诱惑。人类是渺小的,又是伟大的,一种与生俱来的好奇与探究在心中涌动不已,驱使人们不断超越自我,从已知走向未知,从此地走向彼岸,从有限走向无限。海洋那丰饶的宝藏、瑰丽的迷幻与动人的传说,总是吸附着人类的目光,以无畏的精神、坚韧的毅力、赴死的决心,义无反顾地走向波涛汹涌、壮阔无比、神秘莫测的海洋。

古人在征服海洋的历程中,时刻面临着海潮的起落、波涛的席卷、暗礁的威胁与鲸鱼的吞噬等许许多多难以逆料的危险,一条鲜活的生命,眨眼间就可能变得无影无踪。他们难以解释海洋风暴、潮汐涨落、夜海“鬼火”、海市蜃楼等自然现象,而对生命的转瞬即逝更是充满着深深的恐惧与困惑。人力无法企及,只有借助冥冥之中的神灵。

将神秘的自然现象归结于神灵的掌控与主宰,所有谜团也就“迎刃而解”;将平安、丰收、机遇乃至生命托付给海神,内心也就少了一份惶恐,多了一份踏实;而透过一次次虔诚的祈祷,那亮丽的希望风帆也就在笼罩着海神的金色灵光中冉冉升起……

于是乎,一个个神通广大的海洋神灵经先民的想象与创造脱颖而出。我国古代神灵最为突出的特点之一,就是众多而杂乱,缺少明晰的结构谱系与内在的逻辑关系,海神也不例外。有对自然崇拜而产生的潮神、港神、风神,有对海洋水族崇拜而产生的鱼神、虾神、龟神、蟹神,有道教转化的祝融、玄武、四海龙王,有借用的佛教神灵观音菩萨,有人格神伍子胥、关公、伏波将军、临水夫人、妈祖……这些繁杂众多的海洋神灵,大多局限于某一区域或某一行业,人们耳熟能详普遍崇奉的,主要有四海龙王、观音与妈祖。

在远古时代,先民们就有了对四海的崇拜与祭祀,西周时期便出现了带有图腾色彩的四海之神——形象为人与动物的混合体。先秦、汉唐时期,四神之神不仅受到民间崇奉,还得到官方的认可、祭祀与册封。据有关资料记载,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年)正月,朝廷册封四海海神为王,“以东海为广德王,南海为广利王,西海为广润王,北海为广泽王”。与此同时,道教还创造了与之相应的符合中国民众需求的龙神信仰。龙神信仰中的海神,即四海龙王——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随着龙神信仰的广泛传播与流行,四海之神与四海龙王逐渐合流,水族神灵也被纳入四海龙王的崇拜系统,成为海龙王手下的虾兵蟹将。吴承恩在《西游记》中对东海龙宫有过活灵活现的精彩描写,海龙王神灵系统也随着《西游记》的家喻户晓更加深入人心。

西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隋唐时期,观音作为与普贤、文殊、地藏齐名的四大菩萨之一,开始由原先的男神演变为女性神灵。观音慈眉善目,身怀“解厄救难”之绝技,有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大悲心肠,怜悯一切,救济苦危,普渡众生”的博大胸襟,加之道场位于汪洋大海之中的浙江普陀山,于是,观音顺理成章地成为民间信奉的海洋女神——中国历史上第一尊女性海上保护神。观音由龙王支撑的莲花宝座自水中冉冉升起,有着无数救苦救难的神奇臂膀,但她不是专司海洋的神灵,而是“有求必应”,能够消除一切苦厄、增进福德智能的“圣母”与“大救星”。

北宋时期,一尊民间崇奉的新的海洋神灵——妈祖出现了!

当妈祖这一民间信仰受到官方接纳,经由南宋、元代统治者的屡屡册封而成为“泉州女神”时,不仅结束了中国海洋“未有专神”的局面,也同时终结了四海之神“称霸”海洋、地方性海洋保护神灵“称霸”一方海域的局面。

此后,妈祖又在历代朝廷的多次册封中由“泉州女神”升格为“天妃”,由“天妃”而“天后”乃至“天上圣母”,逐渐超过其他海神而“一统江山”,成为全国普遍信奉的专职海洋神灵。

与四海龙王、观音等人们凭空创造的神灵不同,妈祖原本是一位实有其人的民间女子。只是当时谁也没有料到,一位普普通通的民间女子,会登上神坛成为“一统江山”、万众信奉、朝拜祈祷的全国性海洋神灵。

梳理妈祖信仰的发展变化,也就是从某一侧面对民族历史、民间文化的一次盘点。

妈祖姓林名默,人称林默娘,北宋建隆元年(960年)农历三月廿三生于福建莆田县湄洲屿,仅仅度过了28个短暂春秋,便于雍熙四年(987年)农历九月初九离开人世。

对于林默娘的渔家儿女身份,已无人怀有疑虑。只是她的身世背景,有人作过细心考证,与普通渔家有着一定的区别。林默娘出生于当地的名门望族,远祖林禄是随司马睿渡江的晋朝招远将军,官至安郡王,林默乃林禄第二十二世孙女。这样的考证结果自然为妈祖海神的出生增添了一定的尊贵隆重色彩,深得众多信徒喜悦。林默娘的父亲林愿也曾为官一方,任清源军(今泉州)都巡检,后辞官返乡,以打鱼为生。也就是说,无论远祖功绩多么辉煌,林默娘也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家姑娘。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家儿女,林默娘能够走上神坛,必须具备一定的基础与条件。

林默娘一生做了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好事,尤其是不顾自己生命危险救助遭遇海难的众多渔民。乡亲们铭记着她的功德,特别是那些接受过恩惠的民众,总是在她的生辰与忌日进行各种各样的哀悼活动。如果仅止于此,也就是长时间的纪念纪念而已。林默娘由人而神,有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她的职业与身份——林默娘身前是一名巫女。

林默娘成为拥有亿万信徒的海神后,有关她的生平事迹自然众说纷纭,博采诸说,可大致勾勒如下:林默娘从出生到满月不啼不哭,所以父母称她为“默”。林默从小聪颖,8岁跟从塾师训读,10岁诵经礼佛,13岁得一老道士指点,传授“玄微秘法”,深得其中精髓。15岁时,林默娘开始为人治病,教人防疫避灾,效果甚为显著。因在湄山薰香修炼悟道成道,乡人称她“神姑”。“神姑”常常乘舟巡游于周围各岛屿之间,救助海上遇险船舶。28岁那年,“神姑”林默娘遭遇海难而殁。

东南沿海一带原为百越聚居之地,越人“信鬼神,好淫祀”,巫术十分盛行。百越族建立的国家虽然在汉代相继败亡,但越人“好巫尚鬼”的习俗并未消失,而是与陆续自中原迁徙而至的汉族巫术相互结合,相沿成习,为东南地区民间信仰的滋生繁茂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巫师兼有医师的职能,集驱鬼治病于一身,深得当地百姓信任,死后被奉为神灵。于是,东南地区许多地方神灵的人物原型便由巫觋转化而成。又因为这一地区女巫盛行,所以民间信奉的女神众多。

福建是一个移民大省,闽人因战乱而逃离,进入相对封闭的山地自然环境后,不仅保留着来自中原的古文化因子,也形成了浓厚的宗教鬼神崇拜。继越人的“信鬼神,好淫祀”后,又有了闽人“信巫鬼,重淫祀”之说。闽人独有的宗教情怀与民间信仰千百年来长盛不衰,仅以汉传佛寺为例,根据前几年的调查,全国共有5000多座,福建就占4000余座;若将其他教派信仰包括在内,福建平均每600人就有1座大型宫庙。

严格说来,妈祖也是一尊由女巫转换生成的神灵。林默娘生前就有“神姑”之称,刚遇海难,当地百姓认为她在湄山羽化而登天,便在升天之处供奉香火,称其为“通贤灵女”。对此,早在南宋时期,廖鹏飞就在《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中道出了这一事实,认为妈祖生前“以巫祝为事,能预知人祸福。既殁,众为立庙于本屿”。此后的《仙溪志!三妃庙》也沿袭了这一说法:“顺济庙,本湄洲林氏女,为巫,能知人祸福,殁而人祠之,航海者有祷述必应。”妈祖除具有“能知人祸福”、“能言人休咎”的神异外,生前还具有一定的海上活动经验,能观测海洋气候变化,预知航海出行祸福,这也是她得以成为海洋专属神灵不可或缺的条件。

东南地区民间信奉的由女巫出身的神灵格外地多,仅福建影响较大的就有马五娘、钱四娘、洪圣保、廖益姑、何仙姑、万氏妈、太姥女神、临水夫人、灵应夫人、孚应女神、惠利夫人等。因此,即使已经走上神坛的林默娘要在这众多的地方神灵中脱颖而出,登上东南神坛坛主“宝座”,并将这种影响扩展至全国乃至海外,这本身就是一个“神话”。

这一“神话”的形成,也有一个逐步推进的漫长过程。

妈祖生前的主要功德,是救助海上遇险船舶。当她成为民众供奉的专职海洋神灵后,最早的两个显灵故事,也与“救助海难”有关。事迹仍见于南宋人廖鹏飞的《圣墩祖庙重建顺济庙记》。一次,宁江人洪伯通泛舟海中,突遇风浪,眼看船就要覆没了,洪伯通向妈祖呼号祈祷,“言未脱口而风息”。第二年,给事中路允迪取道东海出使高丽,碰上“风浪震荡”,船队相互冲撞,八艘便有七艘颠覆沉没,唯有路允迪所乘之船在危急之中有一女神登上樯杆予以保护,结果安然无恙。原来同乘一船的同事、莆田人保义郎李振一直信奉妈祖,在关键时刻因女神显灵所救。

在此后的许许多多妈祖显灵故事中,妈祖不仅有求必应,而且形成了海上救难时所独有的显灵方式,一位红衣女子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风浪颠簸的船只桅杆上,经她的神力一点,要么狂暴的大海转瞬间变得风平浪静,要么几近倾覆的船舶脱离危险。妈祖这一显灵风格经过无数次的反复重现,久而久之,那些遭遇海难的人们于虔诚的祝祷中,总是眼巴巴地盯着船头桅杆,企盼红光一闪。红光就是希望,红光就是救星,红光就是平安。

有人从科学的角度分析,红光是雷电产生的特殊现象;有人从习俗的角度分析,当地民间女子喜着红装,令人赏心悦目,妈祖曾经作为其中的一员,最让人眼前一亮、精神一振的自然也是那身耀眼的红衣了;还有人从心理联想的角度分析,信徒焚香祈祷,那红色的香火经过心灵的幻化,投射在最能感知风向的桅杆上,就是他们的希望与寄托之所在……不论是雷电,还是红衣、香火,总归是在给遇难者以视觉美感的同时,能够带来希望与福音,带来慰藉与寄托,带来获救与平安。

随着妈祖影响的扩大,其功能与行为也在不断增加,除解救海难外,还能制伏疠疫、驱逐海寇、施降雨露、解除旱情、赈济灾民……有关妈祖的神话传说散见于正史、官书、族谱、地方志、私人笔记等诸多文献史籍之中,约500条左右,其中堪称经典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约有50来篇。

在妈祖信仰的传播过程中,泉州是最为关键的一站。泉州是我国古代最重要的海洋交通与贸易港口,每年春秋两季,都要举行隆重的“祈风”与“祭海”仪式。泉州原来信奉的海神为通远王与玄武神,南宋末年,经过朝廷十多次加封的妈祖信仰传到泉州,影响逐渐超过当地的原有海神。当妈祖册封为“泉州女神”后,玄武神不得不退居为妈祖的下属海神。这不仅标志着妈祖信仰超越了莆田地区为闽南大众所接受,并随着泉州港的海洋交通贸易活动远播海外。建于宋代的泉州天后宫,经明清时期多次重修扩建,终于成为海内外所有妈祖庙中建筑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座。

与此同时,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随着空间区域、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妈祖信仰也由当初的唯一海神逐渐形成一个以妈祖为中心的海洋神灵系统。

千里眼、顺风耳原为湄洲西北二怪,有着能视千里之物、能听千里之声的特异功能,但他们俩常常祸害当地渔民。在村民的请求下,妈祖施法降服,成为她最早的一对配祀神。不久,曾是妖魔的嘉善与嘉佑,又在妈祖的法力与感召下臣服;原与妈祖齐名的区域性海上保护神临水夫人,也演化为妈祖的下属海神;就连“不可一世”的四海龙王,也“发落”为妈祖管辖,并在奉祀的庙宇中居于较后的位置。此外,妈祖的辅神与从祀神祇还有北斗星君、玄天上帝、雷声普化天尊、雷部毕元帅、王灵官大帝、水德星君、五文昌夫子、文武尊王……

妈祖由小神变为大神,由大神变为最高的海洋神灵,除了广大民众的虔诚信仰,更得益于官方的推波助澜,从接受认可到多次册封,为妈祖的升级与传播创造了有利的条件。民间与官方,二者缺一不可。没有百姓那万头攒动的顶礼膜拜,无论官方多么推崇加封,也只是一些空洞的头衔;仅有民间对妈祖的供奉敬仰,如果官方不认可不接受,只要稍加干预,百姓的热情就会冷落,热火朝天极有可能变得冷冷清清;哪怕官方不管不问听之任之,妈祖信仰也只能局限于莆田或湄洲湾一地,不可能传之久远成为统一的专职海洋神灵。

正是民间与官方的互动所形成的一次又一次机缘,使得妈祖由小神到大神,由一地逐渐走向闽南、福建、东南沿海、全国以至海外。

在妈祖信仰的发展、传播与兴盛过程之中,最初的两个机缘相当重要。

一是祖庙的建立,使得民众对妈祖的信奉凝聚为具体的“物质性”对象,契合了中国民众的偶像崇拜心理;二是朝廷对妈祖的第一次册封,使得妈祖信仰纳入官方视野,受到朝廷的高度重视与正式认可。

关于祖庙的修建,《湄洲庙考》对此作了记载,妈祖刚遇海难,乡人就在她的升天之处“立祠祀焉”。只是这初立的祠庙十分简陋,仅“落落数椽”,可每日都有信徒前来“祈祷报赛”。后有一名外地来莆田做生意的商人三宝前往湄洲“通贤灵女”祠烧香许愿,请求妈祖保佑他水道畅通,返航后将修建庙宇作为答谢。三年后,三宝不仅安全返航,在南洋一带经商更是红红火火。他不忘当年承诺,又到湄洲岛还愿,“捐金创建庙宇”。百姓初立的祠庙,搭的可能只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棚子,三宝重修的建筑,才算得真正的庙宇,人称“祖庙”。有了祖庙,民众的崇奉才有了一个可以托付的有形对象。而庙宇越是高大辉煌,越能唤起民众内心的庄严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