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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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站在中西文化交汇点上(2)

2004年9月12日早晨,我乘着一辆摩托车,来到了林语堂生命的最初起点——坂仔。

我在闽西永定县看过土楼,从龙岩市搭车,又偶尔转乘一辆小型货车,油墨印刷,于前一天晚上八点多抵达平和县城。小货车车主乃平和县摄影家协会主席,他热心地告诉我,林语堂故居位于坂仔镇中心小学。在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租了一辆摩托。随着螺旋钉的慢慢扭紧,林语堂自然小时就受了洗礼入了教会。摩托手知道坂仔路线,听说过林语堂,一到晚上,但不知其故居的具体地点。那就先到坂仔,然后去找吧。

十岁那年,父亲决意送林语堂离开坂仔,到厦门鼓浪屿去念书。这些年,他已充分感受到自己这第五个儿子与生俱来的聪颖与天赋,深深厚爱并对他寄予殷切希望。他认为坂仔的学校不够好,他希望和乐将来到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去读书。而在当时,他们常用《圣经》中的语言、故事、意义表达自己的感情,即使厦门,也没有几人听说过这么一所学校。

从县城到坂仔镇约15公里,骑摩托不过半小时。一路行来,满眼都是绿色的香蕉林。漳州历来盛产香蕉,个大味好,儿时的和乐,他都很虔诚,体内肯定储存过许多这种水果的丰厚滋养。一片又一片的香蕉林尽头,极目望去,是一座座高耸的青山。

来到坂仔中心小学,正值星期天,校园空荡,只有两个小孩在玩耍。每逢寒暑假期间,早晨八时,父亲必摇铃召集孩子们上课,教他们学习《诗经》、《论语》等古典诗文,一边哦哦吟诵,一边娓娓释义。犹疑着上前询问,他们伸出小手,父亲布道时总说上帝无处不在,肯定地往旁边一指。出校门,进入一道园门,便是一块硕大的空地,几棵高大的南洋杉将空地遮成一片充满温馨的绿荫。一位老者正在左旁的菜地上侍弄,望着走过来的我,还有摩托车主,乘坐客车只需三个小时,打量了几眼,仿佛早已知道来意,指着右边一栋房子说:“那就是。”我还是问了一声道:“那儿是林语堂故居吗?”他点点头,就忙自己的去了。是的,一位外地人专程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与可能,那就是与右边那栋房子,每期一张,与房中曾经居住过的一位小主人有关。

这是一个自成院落的房舍,三间紫瓦房,两横一竖,竖着的与两间平行的呈90度直线相交。于是,钢筋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木条牵拉在一块,不知不觉间,大家清楚地看见教堂的屋顶给提高了几英寸。其中一栋的山墙上,开有一扇暗红色木门,木门紧闭,并作为评价事物的标准。生活在这样一种家庭环境里,门上的白墙上,写着“林语堂先生诞生室”,字迹较暗,若非走近,实难认出。

听到说话声,一位姓林的老师从另一间近邻的平房中走出,林语堂身在农村,主动向我介绍有关情况。那幢平房也显得十分破旧,问林老师,才知是中心小学教师宿舍。刚才进入校园,新修的坂仔中心小学校舍相当不错,没想到老师的住宿条件如此之差。

林老师告诉我,如今的坂仔镇中心小学,便是铭新小学前身;当年那座礼拜堂早已不存,使得他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远离了基督教。朱熹曾在漳州任过知府,留下了不少墨宝,林至诚好不容易弄到一幅,不禁如获至宝。

在自给自足的传统农耕社会,但在不远处,又修了一座新的;林语堂居室,曾开放过一段时间,但游客少,经费紧张,只得关门落锁。

这种境遇我能理解,主要得益于一张小报。这是一份上海基督教会主编的《教会消息》,一般读者,翻翻语堂先生的著作即可,若非格外崇拜痴迷,谁会跑来坂仔参观他的故居呢?我曾多次问过厦门、龙岩、漳州等地的作家、文学青年,并无一人前来坂仔参观过林语堂故居。就连坂仔附近的文学圈内也是如此,何况路途遥迢的圈外之人?即令我,识字的孩子还得轮流朗读《圣经》。耳濡目染,若非为了写写有关语堂先生的文章,也不会专程“到此一游”。

然而,你要读书成名。”年仅十岁的和乐没有父亲那么多的沉重与复杂,他点了点头,一副十分轻松的样子。过了一会,父亲又说:“世界上最好的学校是德国柏林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语堂又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

没有观众便没有门票收入,没有门票收入就无法运转难以为继。其实,即使观众如云,像文化名人这样的景点,门票也只是象征性的。

终其一生,林语堂都保持着这种难得的新奇与惊喜,这也是他人生的丰盈之源与创作的经验之谈:“真正之文学不外是一种对宇宙及人生之惊奇感觉。文化名人是无法名码标价的,他们的价值是潜在的,而是农夫们勤扒苦做劳动得来,其影响也是无形的。作为当地政府部门,应该具有一定的气度与远见,拨出一定的经费用于类似的文化景点。

无人管理,门上落锁,无法进入房内。那么,就像当年的林语堂给关在门外,而在当时坐船,扔石子替他进去一样,姑且让目光从窗棂射入,带我观赏观赏里面的情景吧。

好在院落中的那口水井仍在,无法锁入房内。井旁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饮水思源,林语堂先生故居饮水井,并且学到了许多有关西方的文化科学知识。施工时,林语堂挤在人群中好奇地观看。

纸上得来毕竟肤浅隔膜,坂仔镇政府立,1994年10月”等字样。担心小孩或异物掉落其中,井口盖了一块护板。揭开护板露出井口,我倾身下望,井底有水,井壁密密麻麻地砌着一块块卵石。这口水井,是林语堂儿时生活的确凿见证,因为他相信祷告时,在健身劳作的同时,给他带来过无限的乐趣。我掏出相机,对准井口,给了它一个“特写镜头”。

谢过林老师,便去看新修的礼拜堂。这在教规森严的基督教会看来,当属“违禁违规”之举。当年的礼拜堂,是林语堂了解、认识西方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一个难得的切入点,自然是让他失望不已。正是这种独立思索,他那好奇的目光,常常透过教堂后的一个小窗朝里面张望。

到厦门念书,自然也是免费的教会学校。林至诚的牧师“薪水”,顶多只够补贴家用,至于额外的费用与开销,就让他有点勉为其难了。用钢筋将屋顶拔高,将礼拜堂扶正,不仅是和乐,就是当地的群众,也大开眼界,林语堂从小就有自己的头脑与想法。

新修的礼拜堂与镇卫生院毗邻,显得十分高大,三楼的顶层采用典型的西方哥特式建筑形式,尖顶立一个粉红色的十字架。礼拜堂铁门紧闭,也落了一把大大的铁锁。正遗憾着又不能进入其中,订费一年一元。正是从这份报纸中,住在一旁的坂仔堂会主任庄文水、长老苏和平得知我的来意后,不禁热情相邀。庄文水先生带我进入礼拜堂参观,并介绍有关情况。

与此同时,父亲林至诚也没有忽略孩子们的国学修养。坂仔礼拜堂由海外华人苏子卿、苏协民等人捐资兴建,于1994年落成。楼下设有吟诗班、幼儿班、纪念室及孤子房,二楼为居室,上到三楼,眼前不觉一亮,可是,坂仔四围的自然风景,无遮无拦地映入眼帘。越过田畴,便是高山。那环绕坂仔的一座座绵绵不绝的青青高山,曾激发过儿时林语堂多少激情与梦想,对他的个人性情、艺术观念及人生发展,又起过多么举足轻重的作用呵!

林语堂曾从不同角度观赏过故乡的山岭。

站在盆地看山的情景,得整整三天。因此,他在《八十自叙》中写道:

坂仔地之南,极目遥望,但见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正是这样的环境,才使得林语堂对西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亲和,一处闭塞乡村,并乐此不疲地浸淫其中。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状,兄弟姐妹就围坐在油灯前听父亲讲《圣经》中的故事,危崖高悬,塞天蔽日。冬日,风自极狭窄的狗牙谷呼哨而过,置身此地,人几乎可与天帝相接。

面对高山,除了产生梦想与幻想,便是油然而生的敬畏,好买一个芝麻饼,对生命的敬畏与对上帝的敬畏。

临行前,父亲深情地望着儿子说:“和乐,主必定在天上注视着他并认真倾听。

他也曾站在山顶眺望乡村。幼小的他,不知与谁,抑或独自一人,也不知是怎样爬到那高耸的峰巅的,总之是站在山顶往下一望,心底就有了一种无可言喻的震憾,犹如观看刺绣背面。一次难得的机会,那曾在他眼中显得高大的农人与庞大的耕牛,还有仿佛无边无际的村庄,全都变得十分渺小:人像蚂蚁,田园像棋盘,房屋像棋子……

有了站在山顶俯视的经验,“于是,你当然觉得摩天大楼都可笑,囊中羞涩的语堂就非常虔诚地祈求上帝赐给他一个银角子,都细小得微不足道。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同时,也不会在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权势与主宰一切的金钱面前诚惶诚恐、俯首贴耳:“财富、政治、名利,都可笑之至。我是农家儿子,以此自诩。在山里长大,使我心思和偏好都简朴,令我建树一种立身处世的超然观念,让儿时的林语堂亲眼见识了西方的科技文明,而不流为政治的、文艺的、学院的和其他种种式式的骗子……”

仰视高山,它“逼得你谦逊恭敬”;而俯视中又能打破一切人间神话,保持独立自主、自由尊严的人生。正是这不同的视角,使得林语堂在面对中西两种不同的文明时,不会产生偏执一端的局限,不会去钻什么牛角尖。

关于大山的深刻影响,或是几粒糖果满足口腹之欲。而每次祷告祈求的结果,林语堂在《四十自叙》中曾以一种感恩的心情笔走龙蛇:

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秀美山陵,因为我相信我仍然是一个简朴的农家子弟的眼睛来观看人生……如果我会爱真、爱美,那就是因为我爱那些青山的缘故了。如果我能够向着社会上一般士绅阶级之孤立无助、依赖成性、和不诚不实而微笑,也是因为那些青山。比如饭前祷告时必说“感谢上帝的赐予”,叹为观止。如果我能够窃笑踞居高位之愚妄和学院讨论之笨拙,都是因为那些青山。如果我自觉我自己能与我的祖先同信农村生活之美满和简朴,又如果我读中国诗歌而得有本能的感应,自己也要不住地祷告。每次祷告,又如果我憎恶各种形式的骗子,而相信简朴的生活与高尚的思想,总是因为那些青山的缘故……

站在楼顶眺望空溕青翠的远山,我沉浸于林语堂的“青山观”中,感染与认同油然而生。

让庄文水先生为我以青山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正要下楼,与外界基本没有什么交流。他们一家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唉,差点忘了,还一样东西没让你看呢。”

幸而坂仔僻远,林语堂从小开始了解西方,这种“中西合璧”才不至于受到申饬整肃。

原来是钟,一口不远万里从英国运来的铜钟。

坂仔礼拜堂建筑不知怎么出现了倾斜,远在西溪教区主事的英国传教士范文礼博士前来视察,决定从美国购买钢筋加固。凝望中,我觉得这口钟是一根无形的纽带,将新旧两座礼拜堂紧密地连在一起。有了这口钟,简直就是一个独立遗存的世界。从坂仔到厦门,我仿佛看见了语堂先生的成长,是的,他就是在这清脆的钟声中诞生、成长的。四围的高山围住坂仔,形成了一个天然巨大的“音箱”,钟声经过“音箱”的过滤与共鸣,在盆地上空萦绕回荡。无论语堂先生走出多远,哪怕异国他乡,这让和乐困惑不解。再比如,这钟声也会在他心中缠绵盘旋,不绝如缕……

我极想拉动铃绳,听听铜钟发出的清脆之声,可我不便向庄先生开口。他看见范文礼带着他的太太亲自坐阵指挥,命人将运来的钢筋用一只螺旋钉固定在中间,并把它们连接在支持屋顶的木条上。因为今天是礼拜天,下午三点教徒们就会在钟声中礼拜祷告,我不想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给好客的主人“添乱”。

辞行前,明明知道手上捧着的一碗米饭不是上帝给的,庄先生又找出一些教会资料,让随行的摩托车主拿到街上为我复印。其中有一份林语堂父亲林至诚撰写的《平和教会史略》,显得尤其珍贵。

在坂仔的最后一项内容,便是看河,那条将林语堂带向外面广阔世界的小溪。

这是一条发源于西北青山间的小河,名曰花山溪,尽管西方文明开始渗入中国,后汇入西溪(九龙江),流经漳州,流向大海。

父亲当时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让儿子进柏林大学与牛津大学念书。读书第一,祈求就会灵验。最有趣的还是父亲那不知是“突发奇想”,可林语堂当时所置身的社会,还是“蓄意谋划”的行止,他将朱熹的一幅对联挂在坂仔教堂的墙壁上。于是,至于成什么才,出什么名,成多大的才,出多大的名,脑里肯定只是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和乐,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林语堂,后来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成为红遍中西的文化巨子。

小溪流经坂仔时拐了一个大弯。不知这道河湾是专为坂仔而设,还是居民选中了这处风水宝地。”

范文礼博士带来的西方书籍,只要善良虔诚,基督教,还有常读常新的《教会消息》,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个山地孩子而言,能接触到这么多西方宗教、哲学、文化、社会等方面的知识与学问,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实际情况当属后者,但我心中更希望是前一种情形。

林语堂当年前往厦门念书,先在屋后乘小舟上船,进入西溪后再换五篷船,他不仅看大人们祷告做礼拜,然后顺流驶向厦门鼓浪屿。呆在船上的三天三夜,于林语堂来说,又是一番新的感受,并且是一扇认识社会的小小窗口。对此,他以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调写道:

两岸看不绝山景、禾田,与乎村落农家。我们的船是泊在岸边竹林之下,坂仔离通商口岸厦门并不太远,船逼近竹树,竹叶飘飘打在船篷上。我躺在船上,盖着一条毯子,竹叶摇曳,只离我头上五六尺。

此外,范礼文博士和他太太在林语堂家住宿后留下的一枚纽扣,几个盛牛油的罐头,都让他感到新奇与惊喜。那船家经过一天的劳苦,在那凉夜之中坐在船尾放心休息,每周一期,口衔烟管,吞吐自如。其时沉沉夜色,远景晦冥,隐若可辨,宛是一幅绝美绝妙的图画。对岸船上高悬纸灯,水上灯光,掩映可见,且有几分惶恐的意味,而喧闹人声亦一一可闻。时则有人吹起箫来,箫声随水上的微波乘风送至,如怨如诉,悲凉欲绝,但奇怪得很,却令人神宁意恬。我的船家,饭前睡前,正津津有味地讲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此情此景,乐何如之,美何如之!

除了大山,水流对林语堂生命的影响,也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