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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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飘泊之途(2)

不仅是瑞金,整个赣南,恍如回到三十年代红军被迫北上,国民党打回中央苏区的日子,不同的只是那时被称为“白色恐怖”,而现在的恐怖,则是“红色”的

“炮打司令部”后,他愤怒地斥责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撤走了工作组,离开了那杆老枪不行,都是原班人马。下令为被这条路线迫害的群众平反。1967年夏天,仿佛在举行诗歌大赛,或是开元宵灯会,每个单位都尽力将自己的“牛鬼蛇神”打扮得特别些,醒目些,刺激些。仿佛只有凭着这份刺激,精神生活已经瘦土般贫瘠的人们,才能得到某种满足,某种宣泄,也使这被灰蒙蒙色调笼罩的南方小城,略略显出了几分生气……如果说李九莲震惊:国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不但表现在诸如“四大发明”和万里长城上,也表现在对人格与自尊蹂躏的种种花招上;那么,她更是震惊这种蹂躏何以如此强大,有时竟简直不像是被迫的,而是自觉的。她父亲本是莫须有的问题,他却总是写莫须有的检查。肚里没喝过几滴墨水,别人代他写了,他嫌不深刻,要李九莲重写。平时他话并不多,像许多老工人一样,那话大抵停留于感性层次。可现在他却有了凭空给自己上纲上线、搜罗“罪名”的能力,而且,这能力每过几天都几乎提高几寸。像有了鸦片瘾的人,又是在他的批示下,他则每天离开了那几寸不行,仿佛这不是在给自己编织政治上的死刑,而是给自己编织一件温暖的毛衣……

于是,他一次次要女儿代写检查。李九莲怜悯父亲,卑视父亲,他的肉体虽在,灵魂早就死了,她不肯写,他猛然跪倒在地,一个劲地向她叩头。她躲开父亲,走到窗口边,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厨房里的母亲被外屋捣蒜般的响动惊动了,走进屋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又走到女儿身边,叹了口气:

“九莲啊;他是做爹的,你是做女儿的。他要写,你就给他写吧。你要不写,不怕他把你拜死?”

“三查”运动,随着夏季的来临,急剧升温了。江西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程世清,满面红光,熊腰虎背,自称“脚板下走出了马列主义”。在全省境内,他不辞鞍马劳顿,走到哪里,他那个带湖北红安口音的宏亮嗓门,便如一门榴弹炮似地,隆隆地响在那里:

我们江西省的形势是空前的大好,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宣传大普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深入人心,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出现了崭新的阶段……形势大好的又一标志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大提高,广大革命群众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掀起群众性的大批判和“三查”运动的新高潮,从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理论上向中国的赫鲁晓夫及其代理人,一小撮走资派、特务、叛徒,未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发动一个持久、主动进攻的人民战争。形势确实是大好,在我们江西,从档案里清查到的叛徒、特务有四千多,方志纯又拉进一批。国民党在江西,庐山是大本营,上饶是集中营,49年南下又一批国民党渣子,都留在江西,很多机构是原封未动。医学院原是中正学院,从干部到讲师,70%是国民党留下的,院长就是国民党员。盐务局、航务局、港务局,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将那些在所谓的“二月逆流”里被关进监狱的“反革命分子”接了出来,

在干部和教员中,有一批坏人,党政机关,省人委挖出五百多,省委也挖了一百多。南昌七中是美国教会学校,是训练特务的,这回事件出在七中,不是偶然的,是有历史原因的……

赣州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刘云,也仆仆风尘,冒酷暑去瑞金、兴国走了一遭。他回到赣州后,在地、市各单位革委会负责人的大会上,作了一个报告。李九莲听了这个报告的传达,报告里首先讲到瑞金的情况:

……通过大反右倾大鼓干劲,对领导上的右倾解决得比较好,一般都能积极认真地去抓阶级斗争,对“三查”领导决心大,抓得紧,效果明显,能亲临第一线指挥,亲自把关,很快落实毛主席最新指示,因此发动了群众,出现了子女揪自己父亲、揪自己母亲的大好局面,攻下了瑞金以刘辉山为首的***“粗长黑线”叛徒集团的顽固堡垒,揭露了“老革命”的假面目,教育了群众,有力地打击了阶级敌人。

在刘云看来,这个昔日的“红都”,现在已成为小台湾了--

“目前,瑞金全县共揪出三查对象5319人,其中叛徒830人,占全县原老干部的80%左右,特务266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48人,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2354人;现行反革命和反革命两面派94人,还破获了反革命组织49起,331人。全县先后还组织了三批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难点单位,揭盖子,攻碉堡。学校更复杂,她总觉得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

在杀了三百多人的瑞金:

有一家理发店,十几个“五类分子”子女,原来不是取消了吗?通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李九莲几乎走到哪里,那里便见到惊恐不定的眼睛,每一天都能听到来自各地的毛骨悚然的风闻,并给他们以拿破仑凯旋法国似的欢迎……

这一切,店里有三个师傅。两个师傅组织起“革命群众法庭”,摇起语录本向另一个宣布,根据《毛主席语录》某某页某某条,你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罪,现在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将他杀了后,还在理发店门口贴了布告,以示郑重与磊落。

一个公社,将预先选定的“三查”对象集中起来,要他们去山上挖树洞。横多少米,宽多少米,均有严格要求。可树洞不挨在一起,稀稀疏疏,以致谁也看不见谁。挖好洞后,便向看押者报告,未等讲完,报告者便被一顿铁锄砸死,推进洞内埋掉了事。事后,公社“三查”领导小组负责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敌人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活学活用了,阶级敌人也得给自己准备坟墓。”

在杀了二百七十余人的兴国:

一个公社的武装部长被打成“反共救国军司令”,家里被视为“黑窝”。经公社“三查”领导小组核准,全家满门抄斩。根据上峰“一不能开枪,二不能白天执行,三不要贴布告”的指示,行刑队夜里开到了前武装部长的家里。从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到其老婆、孩子,全被一个个绑在户外的几棵老树上。不知怎的,这时,厩里的猪,笼里的鸡,全炸了营。一个队员嚷道:“叫,叫个屁,杀了主人后就收拾你们!”

不料,这一嚷,引出了不同意见,一个已经有些疲乏的队员,想到等会儿还要用梭标将这家人一个个捅死,便提出:“杀了人,满身血污滴嗒,哪能吃得进酒肉?不如先将畜牲们杀了,吃了,咱们杀起人来也有力气。”

后者的意见占了上风。正在拔鸡毛、剖猪膛的当口,县里来人通知,说是省革委会紧急电告各地,必须制止愈演愈炽的杀人风。行刑队头头自觉保持了与上级的一致,说停就停了。临走前,前武装部长噙着豆大的泪花,紧摇提出先吃酒肉的队员手说:“不是你,我一家都去阴曹地府了,你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呐……”

在另一个公社,公社“三查”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却闹起了“自由化”。县里来人通知时,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中国,还有“反共救国军”的“司令”、“副司令”、“参谋长”、“组织部长”……已被结结实实地捆在公社所在大院的树上。下面人正要松绑,此公端杯茶水,慢悠悠地从屋里荡出来,环视了一下现场,又慢悠悠地说:“既然绑来了,放也麻烦。反正明天就不杀了,今天还是杀了吧。”

于是,这一行人没能赶上“落实政策”……

真乃是“红色恐怖”,“三查”运动的那段日子,李九莲做梦也常常是红色的:冲天的火光。淌血的梭标。天安门广场上红卫兵的海洋。响尾蛇般嘶嘶奔窜的机枪火舌。苍蝇兴高采烈地发现了几朵艳丽的罂粟花,它们开在一个年轻人的尸体上。嶙峋的野狗懒洋洋地逡巡,猛然,精神顿时竖起在尾巴上,它吮吸地上从未喝过的高贵液浆。语录本,森林般挥起的语录本。幸福时挥,批判时挥,武斗时挥,宣判时挥。被别人推上首页的毛主席老人家,您不觉得累吆……

李九莲从梦里惊醒过来,连梦里都无法逃避,她觉得眼前的世界真是没有一块净土!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能生活下去,照旧吃饭、排泄、上班、性交,生孩子,照旧议论别人的劫难和庆幸自个的平安……眼前,她看到的不是人在生活,如同她认为她父亲的灵魂已经死了一样,她看到满街上走的只是没有思想、也无需自由呼吸的幢幢影子。

一种犹如冰水侵透骨髓般的孤独感,常常驱使她在街头看那一张又一张军管小组的判刑布告。一个二十四岁、名叫熊辉的青年,公开刷出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标语,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因此类原因被判酷刑的还有不少。她觉得这才是人的世界,响彻的才是人的声音!

此外,李九莲只有梦醒之后,披衣而坐,在自己的日记里汩汩地渲泄着孤独……

毛泽东主席犹如一位气魄宏伟的魔术师,在东方大地上创造了震惊世界的红卫兵运动,可终究,他又是位力不从心的魔术师,未能把放出来的“魔鬼”又收回到自己的瓶子里。

1969年2月以后,已经摘下红卫兵袖章,分配在赣州冶金机械厂当学徒的李九莲,在日记里写了以下内容--可恨乎?宫廷里指鹿为马,无人敢言,是宗派分裂。还是阶级分裂?百姓难断是非,何必跟着瞎跑呢?真是欲加罪名,何患无辞!

抓阶级斗争有什么用呢?只是使人敢怒而不敢言,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罢了。“一抓就灵”,有的时候也会失灵。比如下乡工作中的阶级斗争吧,是根本错误,抓学生中的右派,何曾有过?,人们乃至青年的资产阶级思想是少了呢?还是多了?我看是多了,把政治那一套都看透了。

残冬的太阳余光是明亮的,略有温暖的,然而实在是无力的,不能持久的。尽管是这样,即使穿着棉袄还在发抖的人们,仍不得不赞叹--在人群中说:“啊,多么伟大,多温暖的太阳啊!”为的是……只有那些还没有棉衣的“无产者”才能大胆地说:“它并不伟大,也并不温暖,不然,我怎么会冷得发抖呢?”

现在人们是得过且过罢了,而在心里都是期待着……文化大革命后,对干部阶层,对知识分子阶层,对青年学生阶层,有着特别深重的影响。干部下放劳动,这期间的血泪何其多?青年学生到农村去,这期间的痛苦与绝望又是何其多?知识分子们呢?不干了。我国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太多了啊!

这是什么现象呢?人们都在问,活着有什么意义?都渴望战争,希望在战争中消灭自己。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什么地方?既然是搞社会主义,为什么人们逐渐陷入痛苦和贫困,难道这是所谓的“共产”吗?

我的家庭,只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即由幸福走向痛苦。这样的家庭现在有多少?《家·春·秋》作于旧时代,反映了时代的去向,今天的《家·春·秋》也似乎如此吧?我决不在革命的道路上倒下去,只不过想试图开辟新的道路罢了……

世上是浑浊的,人们是麻木愚昧的……

我厌世。

厌世者是愚蠢的无能的自私者也……

屈原是何苦呢?未免太悲观了吧?

国破尚如此,何苦惜自身?

自“三查”运动伊始,毛泽东不打“民意牌”了。但是,千千万万青少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之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充分发动起来,并不仅仅是因为理想主义,因为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历史使命感--

“今后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和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来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

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虽然未在理论上提出,却在“文化大革命”的实践里触及到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权问题。在《十六条》中,他明确主持制定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是人民群众在这场“革命”中必须具有的权利。由于群众发动起来了,形成了进攻的强大力量,真正做到狠批深挖,许多难案都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