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走近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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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难寻旧梦

苏东坡是公元11世纪中国一位杰出的诗人。如果要在中国诗人中,找一位关注环境,热爱自然的诗人,苏东坡恐怕是首选的当然人物。

试想一下,假如杭州的西湖,九江的庐山,黄州的赤壁,镇江的金山,岭南的惠州,琼岛的儋州,要没有苏东坡的诗文,与之相得益彰的话,这些大环境里的各色景观将是怎样的减色呀!一位作家或者一位诗人,常常由于他们特别钟情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也因此成了名胜之地。譬如王勃之与南昌的滕王阁,崔颢之与武汉的黄鹤楼,苏东坡之与杭州的西湖。由于文人的吟哦叹唱,就有了醇厚的文化色彩,于是,便受世人瞩目了。其实,类似的亭台楼阁,山川景色,不知有多少,但曾经文人笔下点化过的地方,便有了特殊的价值。这一点,连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清朝的乾隆皇帝,一生写了无数的诗,题了无数的字,除了“卢沟晓月”,因与七七事变有关,才有一点知名度外,其余的几乎不被人知道的。

这大概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了。

而且也正是由于他们的作品,使我们了解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当时的生态环境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以苏轼在黄州写的一首《五禽言》为例而言,我们可以想象北宋时期的长江中游一带,野生动物,种类很多,仅飞禽一项,绝不像现在这种寂寥样子,尤其在城市上空,竟少见有什么鸟儿在飞翔。东坡《五禽言》的创意,他声明是受到前辈梅圣俞的《四禽言》启发,才写出他所见的五种野生飞禽的诗。这些知其名和不知其名的野鸟,成为东坡先生的诗篇中的主角,说明了古代中国,人与环境的谐和。当然,也可以看到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热爱,对于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大师观察生活的细致入微,以俗入雅的不拘一格,所表现出来的豁达胸怀。在中国诗歌的海洋里,诗人的笔触还很少扫描到这些上不了台盘的鸟类动物。

唯其多,诗人才写它;为什么多呢?那时的环境状况良好;这就是我们今天读这首诗所获得的环保信息。

这组诗大概写于他初谪黄州,住在定惠院时的感受。从这组诗的序得知,这个定惠院,想来是荒僻的寺刹了。即或古人不像后来搞运动的人那样刻薄苛虐,不会给他戴上什么帽子,但对于流放的这位大文豪,肯定不会礼遇有加的,给他这么一座寺院可以寄身,也就不错了。后来,他流放海南,连房子也不给住,生给轰到野外露宿呢!

有一个破院可住,诗人很高兴了,他马上被新环境所吸引。“绕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苇,春夏之交,鸣鸟百族,”看来,当时还没有喷洒农药化肥的习惯,因而没有环境污染这一说;加上粤菜这个菜系尚未形成,所以没有滥捕滥杀野生动物以供饕餮这一恶习。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鸟儿在寺院周围婉转啼声,使得东坡先生忍不住要动笔了。虽然他被谪流放,远离尘嚣,属于闭门思过的人物,但是诗人的灵魂自由,却是不大容易惯于被拘束的。斯情斯景,给了他灵感,就作了这组《五禽言》。使我们知道一千年前的湖北黄冈、蕲春一带,是个有着丰富野生动物的地区。

他说,这些鸟儿,“土人多以其声之似者名之。”故而五种野禽的名字,一日“蕲州鬼”,一日“脱却破裤”,一日“麦饭熟”即“快活”,一日“蚕丝一百箔”,一日“姑恶”,都是依据鸟的叫声而取名的。现在我们能够明确认定的,除了“脱却破裤”,是一种叫作布谷鸟的大杜鹃外,余者,属于何种禽类,我请教过来自湖北乡下的朋友,他们也说不上所以然。按照地球上每天要灭绝一种生物的规律来看,我很怀疑,现在,究竟还有没有这些野鸟,很难说的了。

读苏东坡这首诗,不由得不担心,如果不加以保护,也许有朝一日,连布谷鸟的啼声也听不到。这绝非杞人忧天,如今即使在乡间,布谷鸟也是少之又少了。我们从古人诗歌里,如唐杜甫《洗兵行》:“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声声催春种。”如宋陆游《夜闻蟋蟀》:“布谷布谷解劝耕,蟋蟀蟋蟀能促织。”说明这种鸟儿是常见的。

布谷鸟的学名是大杜鹃,性情孤僻,甚至求偶期间,雌雄也不共同生活。

它的叫声,清脆悦耳,嘹亮动听。苏轼的写布谷鸟的诗,怕是最为生动,最有情趣的了。“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不词脱裤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苏东坡在诗中自注云:“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裤…看起来’”一千年前布谷鸟的叫声,直到今天也没变。当时土人用了“脱却破裤”四字命名布谷,既有幽默,也有辛酸。那结尾一句“水中照见催租瘢。”可以想象农民在苛政重压下的痛苦状态。文学家总是忘不了老百姓的疾苦,读这首诗,深深感受到诗人关切民瘼,抒发民忧的胸怀。

其余的,如“姑恶”,依音辨认,大概可以辨别出不是秧鸡,就是斑鸠之类的水鸟,至于发出像“麦饭熟”或“快活”、“蚕丝一百箔”和“蕲州鬼”叫声的鸟,无论怎样想象,也不知道是现在的什么飞禽了。也许只有尚未完全破坏的神农架林区里,还能存留东坡先生笔下的“鸣鸟百族”的景象。但是,根据报导,那里的原始森林,也被烧林垦荒,偷伐乱砍,糟蹋得不是原来景象了。

我们从苏轼的诗中,还可读到许多与环境构成如此密不可分的名句,如密州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徐州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黄州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杭州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皆相宜”;九江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惠州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儋州的“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等等。

由于苏轼是一位太正直,太天真,太敢说敢道,敢作敢为的诗人,“其为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而终不以为恨。”(苏辙所撰《墓志铭》)因此他的一生,活了六十六岁,倒有一大半时间,是被贬受挫,跌宕沉浮,坐牢谪放,饱尝苦难,尝尽辛酸,处于颠沛流离状态之中。这样,使他有机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特别是中原和岭南地区。因之,各个地方的山川风光,四时景色,世态人情,黎民百姓,都给了他丰富的创作灵感,写下了数以千计的不朽诗篇。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当时大量的环境信息。

如他的《泛颍一首》:“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语,使君老且痴,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所谓“令姿”,就是美好的意思,使人们知道,苏东坡走马上任时的颍州,绕城而过的颍河,是一条水清见底,游鱼可数的河流,否则,他不会十天有九天在河边逗留,在诗歌里有这样美好印象了。

孔夫子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苏东坡是个既乐山,又乐水的大文学家,他的游历之广,跋涉之远,领略山水之胜,着作诗文之多,在文学史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他赞美杭州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皆相宜”,现在泛舟湖上,这份诗情画意,多多少少还能体会得到。可他欣赏的“流水有令姿”的颍水,已成为中国第一污染大河——淮河的一条主干流,前两年,水黑如墨,恶臭刺鼻,临河居住的人家,机关办公楼,一年四季,不敢打开窗户。

于是,不禁想,东坡先生若在,他对《泛颍》诗中所表达的那份神韵,一去不复返而跌足感慨吧!

看起来,凡名山,大川,古刹,旧城,残阙,遗址,老树,清泉,都是需要后人着意经营,善加爱护的,否则,也就徒有虚名罢了。如果再毫无环保意识地肆意败坏,实际上是把人们一个美丽的梦打碎。淮河的这支干流,颍水流域在古代,是个人文荟萃,风光旖旎的地区。他的弟弟苏辙,雅号就叫“颍滨居士”,可见对于这条河流的情有独钟。但现在的颍河,真遗憾啊,已见不到一丝清流了。

苏轼有好几首写淮河的诗,如《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舟低昂。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岗,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如《寿州李定少卿出饯城东龙潭上》,“山鸦噪处古灵湫,乱沫浮涎绕客舟。未暇燃犀照奇鬼,欲将烧燕出潜虬。使君惜别催歌管,村巷惊呼聚玃猴。此地他年颂遗爱,观鱼并记老庄周。”可以感受到当时这条河流上的风光胜景之美,村俗民风之醇。船上荡漾,水面流连,似乎能从那咿呀桨声,习习风帆中,体会到我们这位大诗人,当年是如何地被这淮上景色,颍水人情所陶醉。

然而,近些年来,淮河和它的几条主要支流,都被沿河两岸的小造纸,小制革,小化肥,小煤窑等乡镇企业,造成严重污染,水质发黑变臭,连老百姓的饮用水都成了问题,生存空间都污染殆尽,还谈什么鱼、鸟、虫、虾和野生动物生存呢?苏东坡的诗提醒我们,他那时的颍河,不但水质清冽,使他流连忘返,而且河里有游鱼,岸上有玃猴,头顶有山鸦,眼前是芦花枫叶,四周有烟水苍茫,一派大好风光,绝不是如今掩鼻而过的景象。发展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发展的同时,若不能保护环境,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了。

《泛颍》诗的后半段,直接描写颍河水色,“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上流直且清,下流曲而漪,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因此,人们应该珍惜作家或者诗人,给后人留下来的这个梦。想想所作所为,使生态环境恶变到如此不堪的程度,现在读来,砸碎了美丽的梦,或者使旧梦成为难寻的泡影,不是别人,正是少有环境保护意识的我们。

我记得,有一年回到家乡江苏的里下河地区,河里的鱼,田里的虾,树上的鸟,地里的青蛙,乃至翩翩飞舞的蝴蝶蜻蜒,那数量较我记忆中的儿时印象,大大减少。儿时读陆放翁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耳朵旁边马上能够得到印证,蛙鼓如雷,是并非夸张的形容。由于青蛙是一道美味佳肴的缘故,大肆捕杀,以其牟利,如今连青蛙的叫声,也只是依稀可闻了。而我现在居住的北京城里,几乎很少见到除麻雀外的野生鸟类,在天空飞翔的,也只有人工驯养的鸽子和不是动物的风筝了。如果苏东坡生在今天,住在北京城,除了撰写《麻雀吟》、《鸽子赋》,就没有什么飞禽可供吟哦的了。

人类大大地进展的同时,但和人类一起诞生的这些鸟兽鱼虫,却由于人类的戕害,以至于稀少灭绝。读《五禽言》,由不得想,如果不留给野生动物一个存活的空间,不加以保护的话,也许有一天,后代人连麻雀都不知为何物?真正到了地球上只剩下人类一种动物时,那该是多么寂寞和茫然啊!

但愿这是杞人忧天,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