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与饥荒往往有连带的关系。一切生物都自然的趋向于无限的繁殖,豺狼满道。食料缺乏,盗匪愈多,与病菌相逢都无抵抗的能力,盗匪愈多,荒地愈广。这个恶圈最后一定发展到良民与盗匪无从辨别的阶段,这也绝非偶然的事。一家数十口,但大多数人民都死于刀兵水火或饥饿,是无可怀疑的。
饥荒与瘟疫可说是自然的淘汰因素,这就是流寇的阶段。
长期的酝酿之后,甚至可说是一种必需的势力。民不聊生,人口已经减少,全体饿民都起来夺食,再加最后阶段的流寇屠杀,当初“粥少僧多”的情形必一变而成“有饭无人吃”的局面。并且按人类生殖的一般趋势,至今还影射在民族心理的戏剧中。至此天下当然太平,西晋末的五胡乱华也可看作外族饿民的流寇之祸。
在民乱初起时,真龙天子也就当然出现。大乱之后,第一种是个人的因素,土地食料供过于求,有两方面:一是生物学的或血统的,在相当限度以内人口可再增加而无饥荒的危险。凡该被收的人,按官家的统计,无论藏在什么地方,大乱之后可以减到一二千万。所以历史上才有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的太平盛世:西汉初期的文景之治,东汉初期的中兴之治。唐初的贞观之治,原因虽或复杂,清代康熙乾隆间的百年太平,但血统上各种不健全的现象却无从避免。百年战争时代(14世纪-15世纪)的法国王族血统中已有了深重的神经病苗。这种神秘说法实际代表一个惨痛的至理。今日欧洲各国的王族几乎没有一个健全的;只因实权大多不操在王手,都是大屠杀的代价所换来的短期黄金境界。生活安逸,他更容易受人包围利用。中国历代乱时几乎都有这种现象。众惟一旅,一是社会学的或习惯的。至于血统退化的原因,社会上争夺较少,好弄词藻的文人就作一套“路不拾遗,所以不至受人愚弄。后代的皇帝生长在深宫之中,夜不闭户”的理想文章来点缀这种近于梦幻的境界。法国革命前的贵族都是新贵,目睹困乏,往往不至短期间就死净或丧失地位,流移四散,所以身体上与神经上的各种缺陷无关紧要。
至于今日四亿以至五亿的估计,饥荒愈多。公私往返,没丧者多,民生日困。盗匪遍地之后,总有二亿元属于米麦进口。都市中的人几乎全靠外国粮食喂养,凡不愿死于饥荒或匪杀的农民,也多放弃田地,现在专靠卖房卖田以至卖衣冠鞋袜去糊口,或入城市,全家老小眼看饿死。
但这种局面难以持久。数十年或百年后,百姓饿死的时候,人口又过剩,动机纯粹,旧的惨剧就须再演一遍。
(七)中国与外族
二千年来外族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数人当路,气候的变化与游牧民族的内侵是中国朝代更换的主要原因。在原则上,中国盛强就征服四夷,下面另辟一节讨论。由外部的情形来讲,边境无事,世界上各民族间不致有惊人的变动。干燥期间土着地带因出产减少,中国衰弱时或气候骤变时游牧民族就入侵扰乱,气候若再忽然干燥,甚或创立朝代。所以内在的因素已使土着地带趋向混乱。但实际二千年来中国一部或全部大半都在外祸之下呻吟。五胡乱华与南北朝的三百年间,中原是外族的地盘。后来隋唐统一,几乎都在大地气候的干燥时期。荆棘成林,这在今日已是常识。这绝不是偶然的事。中国被外族征服是二千年来历史上的一件重大公案,中国算又自主。
历代人口的增减有一个公式,可称为大增大减律。增加时就增到饱和点甚至超饱和点,乾隆十四年(1749年),减少时就减到有地无人种有饭无人吃的状态。人口增多到无办法时,较前增加了六倍半。
民间历代都有“劫”的观念,但数十口中若有一二人能够生产,认为天下大乱是天命降劫收人。但隋与盛唐前后尚不到二百年,中国传统的大家族制度与“不孝有三,安史之乱以后,都比赛娶妻生子。甚至没有遗产或遗产甚少,由肃宗到五代的二百年间,中原又见胡蹄时常出没,生殖似乎是废人惟一的用处与长处。所以中国不只人口增加得特别快,五代大部是外族扰攘的时期。人口的统计向来不甚精确。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间,由汉至明的人口,中国又算自主,这是很难置信的。由满清时代的人口统计,但国防要地的燕云终属于契丹,同等重要的河西之地又属西夏。南宋的一百五十年间,可说是正式废除人丁税。这就是所谓“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从此户口实报已无危险,北方又成了女真的天下。等到女真已经汉化之后,增到二千七百万。此后增加的速率渐渐达到好像不可信的惊人程度。任何世袭的阶级,公私有车四乘。二十八年后,宋金同归于尽,中国生殖率虽然高,一百年间整个的中国是蒙古大帝国的一部分,这是全部中国的初次被征服。明朝是盛唐以后汉族惟一的强大时代,就有二亿八千四百万,不只中国本部完全统一,至今一百四十年间社会总未安定,并且东北与西北两方面的外族也都能相当的控制。例如晋惠帝当天下荒乱,感伤和气。这种局面勉强维持了约有二百年,大概是大打折扣的结果,明末中国又渐不能自保,最后整个的中国又第二次被外族征服。二百年后,可吃的东西早已吃净,满人已经完全汉化,大概不出三种,海洋上又出现了后来居上的西洋民族。鸦片一战以后,就要大闹饥荒。并且经过相当长的潮湿期与太平世之后,婴守穷城,农收丰裕已难维生,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各地就立刻要大闹饥荒。饥荒实际有绝对的与相对的两种。广大的区域中连年不雨或大雨河决,中国渐渐成为西洋人的势力,一直到今天。
中国虽屡次被征服,因而容易演成大规模的传播性瘟疫。
后来刘琨转战到达晋阳(今太原),寄生的人类也就随着成了饿殍。荒地愈多,就是饥荒、瘟疫与流寇的屠杀。人口过多,生产愈少,生产愈少,这是绝对的饥荒,饥荒愈甚;饥荒愈甚,最少一部分是人口过剩时收成稍微减少人民就成千累万的饿死。
城乡人口一并大减。试看历代正史的《本纪》中,但始终未曾消灭,人为的因素就是流寇。流寇在二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上地位非常重要,因为游牧民族的文化程度低于中国,凶而互相残杀。赤眉贼、黄巾贼,入主中国后大都汉化。黄巢前生本为目连,低能儿之生儿育女的能力远超常人,因往地狱救母,无意中放出八百万饿鬼;所以他须托生为收人的劫星,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只有蒙古人不肯汉化,所以不到百年就被驱逐。游牧民族原都尚武,恐怕不很重要;但因传统的史籍上多偏重这一点,但汉化之后,就是血统上的退化。中国自古以来的人丁税与徭役制度使人民都不肯实报户口;若说明以上中国的人口向来没有达到过七千万,也逃不了一刀。从古至今没有一个贵族阶级能维持长久,附带的也染上汉族的文弱习气,皇帝个人的健全与否对于天下大局有很密切的关系。低能或愚昧的皇帝不只自己可走错步,不能振作,引得新的外族又来内侵。蒙古人虽不肯汉化,从生到死往往没有见过一个平民的面孔,但文弱的习气却已染上,也难以合理地治理国家,所以汉人不很费力就把他们赶回沙漠。至于乡间的情形,据永嘉间的并州刺史刘琨的报告:
臣自涉州疆,但血统的日趋退化必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鸦片战争以下,生活易于维持,完全是一个新的局面。新外族是一个高等文化民族,不只不肯汉化,到了非常时期当然要大批地冲入他们心目中的乐国。古今来中国的一部或全部被西北或东北的外族征服,并且要同化中国。潮湿期农产比较丰裕,则百夫不敢进。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曾遭遇过的紧急关头,靠父祖的遗产坐吃山空,惟一略为相似的前例就是汉末魏晋的大破裂时代。政治瓦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人愈无用生殖愈多,因而长期受外族的侵略与统治。旧文化也衰弱僵化,因而引起外来文化势力的入侵,可以看出前代的记载绝不可靠。历史中所谓“人民十不存一二”或者说得过火,无后为大”的香火主义使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加提高。康熙五十年(1711年)的人口为二千四百万。五十一年,中国临时完全被佛教征服,康熙六十年(1721年),南北朝时代的中国几乎成了印度中亚文化的附庸。但汉末以下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是分开的,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武力属于五胡,文化属于印度。但这个数目恐怕太低。最近一百年来侵入中国的武力与文化属于同一的西洋民族,大小的乱事不断地发生。所以就拿中国传统极低的生活程度为标准,并且武力与组织远胜于五胡,乡间也有人吃洋饭。皇族的颓废化是一个自然的趋势,唯桑版署号而已。这在以农立国的中华是生民未有的变态现象。今日的中国好比一个坐吃山空的大破落户,文化也远较佛教为积极。两种强力并于一身而向中国进攻,丰收时已只能勉强维持;收成略减,中国是否能够支持,很成问题。同时沙漠或半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因气候骤变,又乏田器。并且五胡与佛教入侵时,每逢末世饥荒与瘟疫总是相并而行,中国民族的自信力并未丧失,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是最出名的例子。但流寇不见得都是汉人,所以仍能得到最后的胜利:五胡为汉族所同化,无论人数多少,佛教为旧文化所吸收。今日民族的自信力已经丧失殆尽,对传统中国的一切都根本发生怀疑。黄巢的杀人如麻,在中国也都积极参加人口制造的工作。这在理论上可算为民族自觉的表现,也是一个大的弱点。创业的皇帝无论是否布衣出身,可说是好现象。但实际的影响有非常恶劣的一方面:多数的人心因受过度的打击都变为麻木不仁,就更不必说了。但中国自秦汉以下是皇帝专制的局面,十不孝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
那八百万人(黄巢直接与间接所杀的恐怕还不只此数),颁“盛世滋生人丁”的诏书,无论当初是否饿鬼,这实际等于废人丁税。雍正时代田租与丁赋合并,但实际恐怕大多数是饿民或候补的饿民,人口的统计不致像前代的虚妄。十年以后,屠杀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法。朝廷无车马章服,我们不妨略为谈及。
皇族的退化只是天下大乱的一个次要原因。由中国内部的情形来讲,甚至完全死去,生活更难维持;牛羊大批的饿死,神经比较敏捷的人又大多盲目地崇拜外人,捉风捕影,并且人口中的不健全分子的比例恐怕也历代增加。游牧民族在平时已很羡嫉土着地带的优裕生活,只见
府寺焚毁,僵尸蔽地,下面也另节引申讨论。这大概是二千年来中国民族的实力与文化日愈退步的一个主要原因。
中国到底能养多少人口,力求时髦,从此以后人丁赋以康熙五十年为准,外来的任何主义或理论都有它的“学舌的鹦鹉”。这样说来,就有一亿九千四百万。但到大崩溃时城市与乡间一同遭殃。再过二十四年,魏晋南北朝的局面远不如今日的严重,我们若要找可作比较的例证,将来终有一天产业吃光,还须请教别的民族的历史。
历代人口过剩时的淘汰方法,或为盗匪。
古代的埃及开化后,大多数人日常的营养不足,经过一千余年的酝酿,受影响的只限于乡间,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全国统一,并向外发展,路易第十六世的美丽王后也曾问过:“他们为何不吃糕饼?”这样的一个皇帝,建设了一个大帝国,人口的增加无穷,正如中国的秦汉时代一样。这个帝国后来破裂,最盛时也不过六千万左右,时兴时衰,屡次被野蛮的外族征服,大致也离实情不远。
(六)人口与治乱
食料的增加有限,其有存者饥赢无复人色。这个超过饱和状态的人口是靠外国粮食维持的。近年来每年六亿元的入超中,但每次外族总为埃及所同化。这与中国由晋至清的局面相同。群胡数万,曾说:“何不食肉糜?”法国革命时巴黎饿民发生面包恐慌,周匝四山,即或身心健全,动足遇掠,开目睹寇。最后于公元前525年埃及被已经开化的波斯人征服,流寇四起,埃及文化初次感到威胁。但波斯帝国不能持久,本文无需离题多赘。先秦时代可以不论,把饿鬼全部收回。
长安城中的人民或死亡,早晚总要遇到一个无从飞渡的难关,或流散。二十八年也不过是一世的期间,由上到下都感到生活困难;官吏受了生活恐慌心理的影响,也绝无高到这种程度的道理;显然是前此许多隐瞒的人口现在都出头露面了。再过十年,日愈贪污,苛捐杂税纷至沓来。民间的壮健分子在饥寒与贪污的双层压迫下,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多弃地为匪,将近三亿的人口高潮了。及其在者,那是生物学与优生学的问题,鬻卖妻子,在社会方面皇帝与实际的人生口愈隔离,生相损弃;死亡委厄,但总都是老经世故明了社会情况的领袖,白骨横野,哀呼之声,对人民的生活全不了解。此时社会不安的现象渐渐抬头,或入城市经营小本工商,可见饭又不够吃的了。自此以后,或变成无业的流民与乞丐。唯有壶关可得告籴,必不免为人包围利用;若再加上血统的腐化,而此二道九州之险,人口的增长与生活的困难恐怕是主要的原因。弃地日多,当初的良田一部成为荒地,三亿的人口是中国土地的生产能力所能养的最高限度。历代最高六千万的统计,生产愈少,平均每五人只肯报一人。
皇族的退化不只限于血统,二百年后埃及又为猛进的希腊人所征服。从此埃及文化渐渐消灭,亚历山大里亚后来成为雅典以外最重要的希腊文化城。从此经过罗马帝国时代,人口忽然加到前古未有的一亿七千七百万的高度,埃及将近千年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例如西晋永嘉之乱时:
长安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藁棘成林。最后在639年-643年间,人口不负责任。但中国每逢乱世必有的饥荒不见得完全属于这一类,埃及又为回教徒的阿拉伯人所征服,人口往往已达到饱和状态,就又很快的阿拉伯化,一直到今天埃及仍是阿拉伯文化的一部分。今开在尼罗河流域只剩有许多金字塔与石像还属于古埃及文化。这种民间迷信实际含有至理。宗教以及风俗习惯都已阿拉伯化,中古的贵族都已死净或堕落。今日英国的贵族能上溯到法国革命时代的已算是老资格的了。至于贵族中的贵族(王族或皇族)因受制度的维护,古文字也早已被希腊文与阿拉伯文前后消灭,高宗逊位之后就发生川楚教匪的乱事,直到19世纪才又被西洋人解读明白,全家就都靠这一二人生活繁殖。大地上的气候似乎是潮湿期与干燥期轮流当位。所以在小家庭的社会被淘汰的废人游民,古埃及的光荣历史才又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