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培根人生论、蒙田随笔集、帕斯卡思想录(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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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蒙田随笔集(14)

我因此而想起,从我孩提之时起,别人就发觉我身上有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举止和派头,显示了虚幻和愚蠢的自豪。为此,我首先想说的是,我们生来就具有一些特点和倾向,是毫不奇怪的事情,这些特点和倾向在我们身上根深蒂固,使我们无法感到和察觉。在这种自然倾向的影响下,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之中不由自主地养成某种习惯。意识到自己的美并因此而装腔作势,使亚历山大大帝的脑袋微微向一侧倾斜,使亚西比德说话有气无力、含糊不清。朱利乌斯·凯撒用一个手指搔头,就像心事重重那样;西塞罗看来有揉鼻子的习惯,这说明他生来就瞧不起别人。这些动作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出现在我们身上。还有一些是我们有意识做出的动作,我在此就不再赘述,例如男子敬礼和女子行屈膝礼,通过这些动作就能得到往往是不应得到的名声,即被认为是谦虚、有礼的人,而有些人是因为贪图荣誉才装出谦虚的样子。我很喜欢行脱帽礼,在夏天尤其如此,除了我的下人之外,只要有人对我行这种礼,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我都要对他还礼。不过,我还是希望我认识的某些亲王少行这种礼,即使行这种礼也要十分审慎,因为如果见到每个人都要脱帽,这种礼节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这种礼节不加区分地用于众人,就会失去自己的作用。说到异乎寻常的举止,我们不要忘记罗马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一世的傲慢。在大庭广众之中,他总是保持昂首的姿势,既不回头,也不低头,不去观看站在道路两旁欢迎他的人群,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虽说马车行驶时会有颠簸,他不吐痰,不擤鼻涕,也不擦脸上的汗水。

我不知道别人在我身上发现的这些习惯动作是否是天生的,我对上述的坏习惯是否真的有一种隐秘的倾向,这当然是十分可能的,因此,我对自己肉体的运动无法负责。但是,对于我心灵的运动,我想在这里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傲慢有两种原因:对自己评价过高,对别人评价过低。至于第一个原因,既然说到了我,我觉得首先必须注意一点,即我总是觉得有一种心灵迷失的压力,这种压力使我感到难受,是因为它毫无根据,是因为它老是缠着你。我试图减少这种压力,但不能把它完全消除。问题在于我总是降低我拥有的东西的真实价值,同时提高别人的、不存在的和不属于我的东西的价值。这种感觉会使我走得很远。犹如丈夫意识到自己的权力会看不起自己的妻子,有些父亲也会因此看不起自己的孩子那样,我在两部价值相同的著作面前,总是会对自己的著作更加严厉。这并不是因为对完美的追求和创作出更好的作品的愿望,才使我不能对自己的著作感到满意,就像占有会使你蔑视你拥有的和能够支配的东西一样。远方的国家和风俗及其语言吸引着我。我发现,拉丁语因其优点而使我产生的敬意,超过了它应该得到的敬意,在这方面我同孩子和民众一样。我邻居的财产管理、房屋和马匹同我的一样,但在我看来却比我的更好,原因是它们不是我的。尤其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因此我欣赏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所具有的自信心和对未来的希望。这就使我感到,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说我能做什么事情。我在事前和开始做某种事之后都看不清自己的能力,只有在自己做完之后才能看得清楚:我对自己力量的了解,就像对初次遇到的人的力量的了解一样。因此,我万一能胜任某件事情,就把它归功于自己的运气,而不是归功于自己的能力。这尤其是因为我在做任何事情时,心里都十分害怕,并希望自己走运。同样,总的说来,我有个特点,在古代对人的评论中,我最容易接受、最欢迎的是那些对我们最蔑视、最贬低和侮辱得最厉害的评论。我感到,哲学只有在制止我们的傲慢和虚荣的时候,只有在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的优柔寡断、无能为力和无知的时候,才能起到自己的作用。我感到,社会和个人最大的谬误的根源,是人对自己的评价过高。这些人骑在水星的本轮上,观看天空的深处,我觉得他们同治牙的庸医一样可恶。我以人为研究对象,我看到的有关这个客体的观点各种各样,我遇到的困难重重,犹如深不可测的迷宫,在这智慧的学校里有着如此众多的犹豫和矛盾,你就可以认为,既然这些人无法了解自己以及一直展现在他们眼前和存在于他们之中的他们自己的状况,既然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使其运动的东西如何运动,也不知如何来描写和解释他们拥有和使用的弹簧的作用,我怎么能相信他们所说的第八个行星运行的原因以及尼罗河涨潮和落潮的原因呢?《圣经》中说,让人们产生了解事物的好奇心,无疑是一种祸患。

▲二十七 合金才能更坚硬

鉴于我们自身的弱点,单一而纯正的东西不可能为我们所用。我们享有的东西,都已有了改变。金属也一样,纯金要掺入其他物质,才适合我们使用。

不论是被阿里斯顿和皮浪以及斯多葛学派奉为生活目的的单一道德,还是昔兰尼学派和亚里斯提卜主张的快乐,不经组合也都不可能起作用。

我们的快乐和幸福,无不掺入痛苦和不安,快乐会产生痛苦,最快乐时会焦虑不安。

极度的快乐近似呻吟和哀叹。你不觉得这种快乐会因焦虑不安而行将消失吗?即使我们把它的形象塑造得完美无缺,也总会用病态和痛苦的修饰语来掩饰它: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委靡不振,弱不胜衣,漫不经心。这充分证明极度快乐和这些修饰语之间的血亲关系和同质性。

极度快乐严肃多于快活,极端和充分的满足,平静多于愉快。“乐极生悲。”快乐会使我们忧从中来。

希腊的一句古诗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诸神赋予我们种种快乐,却要我们为之付出代价”,这就是说,他们决不会赐给我们单纯和完美的快乐,我们得到了快乐,却也付出了痛苦的代价。

工作和快乐本质上南辕北辙,却不知在哪个点上自然相接。

苏格拉底说,有位神明试图把痛苦和快乐混合起来,合而为一,但他无能为力,只好决定让它们末端相连。

梅特罗道吕斯说,忧愁中掺杂着快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说别的意思,但我设想,忧郁中孕育着计划、赞同和取悦;我不说野心,尽管也可能有野心。在忧郁的怀抱中,有一些甜蜜而美妙的东西在向我们微笑和献媚。有些性格不是以忧郁为食粮吗?

在塞涅卡的信札中,有个叫阿塔罗斯的人说,追怀亡友会使我们愉快惬意,正如陈酒的苦味沁人心脾,年轻的侍者,别给我斟法莱纳酒,我要喝苦味更浓的酒。

大自然向我们揭示了这种矛盾的混杂:画家用皱纹既可以画一张哭脸,亦可画出一张笑脸。的确,在脸画就之前,你去看画家作画,可能无法断定画的是笑脸还是哭脸。笑到极点,就会笑出泪水。“大凡痛苦都有补偿。”当我想象一个人被称心如意的快乐团团包围(比方说,他的所有器官永久处于类似性欲高潮的极度快乐中),我会感到他将被快乐融化,他绝对吃不消那样单纯、经久和全面的快乐。的确,人处在快乐中,就会设法躲避,自然会赶紧逃之夭夭,就像在逃避一个海峡,因为他在那里不能变得坚强,担心会被融化掉。

当我虔诚地向自己忏悔时,我发现我最优秀的品质也带有邪恶的色彩。柏拉图若仔细观察(他确是这样做的)自己最高贵的品德(我和大家一样,对这种高贵品德和其他类似的优秀品德,都给予真诚而公正的评价),他会发现他这种品德也杂有人类不自然的色彩,那色彩若隐若现,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人确实是个缝缝补补、花花绿绿的混杂物。

法律不混杂某些不公正成分也不可能存在。柏拉图说,有人想让法律消除一切不愉快的讨厌的东西,其实是在斩许德拉的头,斩了一个又复生一个。“一切儆戒性的惩罚,对个人可能不公。但对国家却有益无害,”塔西佗如是说。

同样,在生活和社交方面,我们的头脑可能会过分单纯和敏锐;头脑敏锐,就会过于洞察和好奇。我们要让思想变得迟钝驽缓,以便更循规蹈矩;要让它变得糊里糊涂,以便适应人间险恶的生活。然而,有些人的思想平平常常,不紧张,却更适合处理公众事务。崇高而卓绝的哲学思想对实践一筹莫展。心智极度敏锐,瞻前顾后,变化无常,会处理不好人际关系。人世间的事,做起来要粗枝大叶,大而化之,大部分的事留给命运来操作。无须把事情说得太透彻明了。越是考虑各种矛盾的观点和多种多样的形式,就越理不出头绪:“他们在头脑里反复考虑各种矛盾的解决办法,结果搞得晕头转向。”

这是古人对西摩尼德斯的指责:希伦一世请西摩尼德斯给上帝定义,为寻求满意的答案,他向希伦一世求得几天时间进行思考;他绞尽脑汁,想出了好几个深刻而尖锐的答案,却不知哪个最正确,最后灰心丧气,只好半途而废。

越是把各种情况和结果考虑得面面俱到,就越难作出选择。才智平平,处理大小事务反而得心应手。请看,最杰出的行政官,并不善于向我们表述他们是如何成为最杰出者的,而能说会道的人,做的事往往毫无价值。我知道有一个夸夸其谈的人,说起勤俭节约来头头是道,可他却可鄙地把十万利弗的年金一掷而光。还有个人说话和思考问题比他的谋士更胜一筹,他显得生气勃勃,才智横溢,世间无双,然而,他手下的人却认为他做起来完全是两回事。我没有把不幸的事考虑在内。

▲二十八 万物皆有时

有人将当监察官的加图和自杀身亡的加图相比,那是在比较两个崇高而相近的天性。大加图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性,他在军事和公众事务方面都超凡拔俗,卓而不群。而小加图除了魄力非凡(在这点上,若将别人和他同日而语,那是对他的亵渎),他的德行白璧无瑕,比大加图更胜一筹。因为谁能为大加图的嫉妒心和野心进行辩白呢?他竟敢诋毁西庇阿的荣誉,可西庇阿极富仁爱之心,无论哪方面都是超群绝伦,这是大加图和他那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

对于大加图,人们议论最多的,是他在耄耋之年开始学习希腊语,且热情高昂,如饥似渴。但我却对此不敢恭维。这恰恰是我们所说的耄耋期的幼稚行为。万事皆有自己适宜的时机,包括好事和一切事物。我念祷文也可能念得不是场合,正如弗拉米尼努斯所做的那样:他身为一军之帅,却在一场战役开始前,躲在一旁祈祷上帝,虽然他打赢了这一仗,但人们仍谴责他祈祷上帝不合时宜。

聪明人甚至做善事也有界限。

欧德摩尼达斯见色诺克拉特在桑榆之年,仍孜孜不倦于学校的功课,便说:“他现在还学,何时能学通!”

有些人高度赞扬托勒密一世为锻炼体魄而每日操练武器,菲洛皮门却不以为然,对他们说:“像他这般年纪的国王还操练武器,丝毫不是件值得夸奖的事。他早该真刀真枪干过了。”

哲人们说,年轻时当作准备,年老时当尽享其果。据他们观察,人类天性之最大弱点,莫过于欲望层出无穷。我们总是重新开始生活。年纪高大时,我们的忧虑和欲望本该同我们的年龄相适应。可恰恰相反,我们行将就木,却不断产生新的欲望和追求:

我最远大的计划,也不超过一年时间。从此,除了死亡,我别无思虑。我抛却一切新的希望和计划,向我行将离弃的地方一一辞别,日复一日,我所拥有的东西渐渐丧失殆尽。

“很久以来,我无所得亦无所失,剩下的盘缠支计所剩的旅程绰绰有余。”

我活过,啊,命运!我已走完了你指定的路途。

上了岁数后,我渐渐摆脱了困扰我生活的种种欲望和忧虑,不再注意世界的发展,不再操心财富、荣誉、知识、健康和自我,我感到如释重负,无比轻松。

有人在应该学会永久沉默的时候,却开始学习说话。

人的一生应该不断学习,但不是形式上的学习:须眉交白还在学习ABC,岂不太可笑!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爱好,并非所有的东西适合所有的年龄。

假如一定要学,那就学—些适合我们情况的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像一位古人那样回答:有人问他,为何老了还要学习,他答曰:“为了更好更自在地离开人世。”小加图感到死日来临时,也是这样学习的,他还在学习柏拉图的灵魂永恒论。倒不是因为他对死没有思想准备,相反,他早已作好了准备;他自信,坚强,知识渊博,从柏拉图的书中可以看出柏拉图在这方面远不如他;他的学识和勇气为任何哲学所不及。他之所以这样做,并非为了帮助自己死亡,而是不想选择,不想改变,一如既往地学习,继续做他一生中习惯做的事,就像人们不愿为思考一件重要事,而打断自己的睡眠。

他失去法官职位的那一夜,是在玩乐中度过的;而他将要自杀的那一夜,仍然在读书:对他而言,失去生命和失去职位是一回事。

▲二十九 论冲动与习惯

根据经验,我觉得,心灵突如其来的冲动与经久不变的习惯之间相差甚远。我看到,我们无所不能,正如有人说,我们甚至可以超越神灵,因为这时候,我们对自己已无动于衷,不再是原来的状态了;甚至,我们可以把上帝的决心和信心用来弥补我们的无能。但这不是经常性的。在古代英雄的一生中,有时似乎会有远远超越自然力量的奇事发生,但那不过是冲动性行为。很难相信,人们可以使自己的心灵永远处于这种超凡入圣的境地,以致成为寻常的似乎是自然的状态。我们不过是平凡之材,有时候,当我们为别人的演说或榜样所激发,我们的心灵会无比冲动而超越常规。但那是一种激情在鼓动和扰乱我们的心灵,使它兴奋激昂。不能自已,因为这旋风般的激情过后,我们看到,心灵就会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即使不是完全放松,至少已不是那个样子了。这时,我们就成了俗人,看到一只鸟儿死了,或一只杯子碎了,都禁不住要激动一下。

我以为,对一个有缺陷不完善的人来说,什么事都能做,但就做不到条理、节制和坚持。

因此,哲人们说,要正确地判断一个人,首先要观察他平时的一举一动,出其不意地看他每天干些什么。

皮浪在不可知的基础上,创建了一种饶有趣味的学说。他和所有真正的哲学家一样,试图使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的学说相符合。他坚持认为,人的判断力极其薄弱,不可能有什么倾向性的看法,主张对事物不下任何判断,使之永远悬而不决,视一切事物为不可确定,因此,据传他总是保持同样的举止态度和脸部表情。假如他已开始演说,即使听众已经离开,他也一定要把话讲完;如果他走路,哪怕遇到障碍,他也不停下来,他的朋友们必须时刻保护他,不然他就会掉进深渊,与马车相撞,或发生其他意外。因为害怕或躲避事物,是与他的命题背道而驰的;他提出,人的感觉并不可靠,无法作出选择。有时,他竟然将自己的皮肤割破或烙伤,顽强地忍受着,连眼睛都不见他眨一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