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段是我学车时的师兄,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瘦瘦的。老段是那种平时话语不多,可人们有事没事总爱拿他开逗的人。
学车的时候正赶上冬天,他每天从家带过来一杯沏好的热茶。茶杯是吃完水果罐头剩下的空玻璃瓶,口大肚圆,外边套着用细尼龙绳编的、有两只喜鹊图案的杯子套。每天早晨练车,总看见他提着用桔红色杯套套着的杯子,乐颠乐颠地走来,像刚割了肉准备回家包过年饺子一样高兴。练车的地方有帆布搭的简易帐篷,大冷天的,一个学员在车上练,其他学员就挤在帐篷里等着,一个练完下来另一个再上去。那种帐篷,屋里和屋外温度差不多,老段怕他的茶水凉透了,就把杯子放到“1041”的驾驶室里。轮到他练车了,他上去先拿起杯子放怀里焐一会儿,再拧开盖“滋儿咂儿”
地呷两口,那样子,像馋酒的人终于喝到高纯度的老白干一样,十分的受用。一杯水总是不够喝,趁练完车下来的空儿,他都要拿着杯子到锅炉房续一回热水,再回来咂两口接着练。我们都说:“这小子蔫儿了巴叽的,活得咋这么滋润呢?”有个师弟就说:“哥几个,他喝茶,你们想不想吃罐头?”想啊,虽是冬天,可练几把车下来也一身汗,都口千舌燥的,来点冰凉的罐头不正好吗?师弟一笑:“瞧我的!”他趁老段不注意,把杯子从驾驶室拿到后车厢里,时间不长,茶水就快要结冰碴了,再趁他不注意把杯子拿回驾驶室。老段去续水时,冰凉的杯子一遇热,“咔”的一声,杯子底儿就炸裂了,这边几个人就躲在帐篷里偷偷地坏笑。那边老段像受了多大打击似的,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杯子,无可奈何地把碎玻璃从杯子套里倒掉。他回到帐篷里,一个劲儿地说:“你们瞧现在这产品质量,按说放在驾驶室里,不至于呀。”说着又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真的拿着一瓶水果罐头:“哥几个帮帮忙,我上岁数了,嫌凉,你们把它吃了吧,给我剩个空瓶子就行。”我们虽然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
“师兄你真能害我们,我们吃也凉啊。”等老段再出去练车时,我们笑得差点儿把罐头喷出去。那个空瓶子又被他塞进杯子套里,当了茶水杯。
这样隔三差五的,我们一共吃了他七瓶水果罐头。要不是后来他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我们可能会一直吃到毕业。那次我问他:“你那个玻璃瓶那么容易炸,怎么就不换个塑料的、搪瓷的或是不锈钢的杯子呢?”他一边摸着手中那个杯子套上边的两只喜鹊一边说:“倒不是非用玻璃的,只是这杯子套,还是我老婆跟我搞对象时送我的,算是定情物吧。她手可巧呢,能编好多种花样图案,比现在的电脑刺绣都精细好看。这么多年了,不管我干什么,都把它带在身边,杯子换了不少,可一直用的是这个套,它只跟这种水果罐头的瓶子大小合适。”我笑道:“看不出师兄你还真够浪漫的,现在像你这样痴情的男人可不多了,嫂子可真有福啊。”他挤出一丝又苦又涩的笑,这种表情是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的,他说:“你不知道,她再也编不出这些东西了。那年她送完我这个杯子套,回去的路上就让车给撞了。虽没大事,可却永远少了一只手。”我像是惹了祸,忙说:“对不起,师兄……”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前两年,她又得了很重的肾病,医生说不抓紧治,会发展成尿毒症。我现在一边上班一边学车,是想再干一份送货的活,多挣点儿钱给她治病呀。”我惊呆了,这就是那个整天乐乐呵呵、总让人以为样样都顺心的老段吗?“那你平时看着怎么……”“嗨,这日子怎么都是过,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那咱为啥不笑着过呢?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自己,你有点儿事,总不能让周围的人都陪你一起哭吧。
“她都病成那样了,每天早上还起来给我烧水,沏一杯热茶让我带上呢。有了她这杯茶,我走到哪儿都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说着又把那个杯子揣在了怀里。我们几个都没有再说话,寒冷的帐篷里顿时像点燃了一丛烈火,烤得每个人心里都暧烘烘的。
极度的愧疚使大家没有一个人敢告诉老段杯子不断炸裂的真相。后来,我们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临毕业时买到了一个和那个杯套大小相配的高级双层保暖杯送给老段。老段推辞再三,总算收下了,依然把那个不再需要套的保温杯塞在桔红色的杯套里,这使我们对自己因无知所犯下的错误稍微少了些自责。
从那以后,我就把这个不起眼的师兄作为我的楷模,他那种乐观向上、认真负责的生活态度一直影响着我,并将影响我的一生,时时刻刻告诉我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